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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十九年岁末(二昔)

    

四、一十九年岁末(二·昔)



    夏璐瑶像只敏锐地嗅到隐秘气息的猫儿,颈子倏地一拧,半个身子便探了过来,发梢的樱桃发卡晃了晃,声音压得又低又密,却掩不住那烧得正旺的八卦火苗:“看什么,看什么呀?”

    沈昭指尖微动,欲要抽回被安禾攥着的手,却似陷进了一捧温热的流沙,非但不得脱,反被那沙裹得更紧,掌心相贴处,沁出细汗,温热黏腻,如同两片湿漉漉的花瓣紧紧叠压,挣不开也分不清。

    不知怎的,安禾仿佛被抽走了脊梁,肩膀软塌塌地垮下去,头埋得更低,整个人笼在一层薄薄的、灰扑扑的萎顿里。

    沈昭不改神色,只将右手微微抬起,指节因用力绷得泛白,朝夏璐瑶的方向虚虚一晃,“书,要瞧么?”

    灰青书皮,灯打一道暗亮。

    “奥涅金?叶甫——什么玩意儿?”

    夏璐瑶凑得更近了,发间飘来水果糖的甜香,眉头蹙得能夹死蚊子,舌尖在齿间笨拙地打着滑,拖长了音,念得七扭八歪。

    末了,手一挥,满脸无奈地说道:“饶了我吧,俄国人名都怪怪的,听着就困。”

    沈昭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一豆灯火,寂寂地燃着,并不指望谁来取暖,也未辩驳,只把书轻轻放回桌面。

    夏璐瑶的注意力,活脱是只跳脱的雀儿,“扑棱”一下便换了枝头。

    她那圆溜溜的眼珠在沈昭与安禾之间骨碌碌地转了几转,带着点狡黠的、不容错辨的探究:“我还当你们俩鬼鬼祟祟,是要溜去瞅成绩呢!”

    “没呢。”

    沈昭答得干脆,眼风轻轻扫过身侧的安禾,那人依旧垂着头颅,额发如鸦羽垂落,遮了眉眼,只露出一点鼻尖,在惨白灯光下微微泛着光,像一粒裹在青壳里、尚未剥开的糯米。

    安禾这是怎么了?在想什么?

    她按下心中的疑惑,指尖在安禾的手背上轻轻一拽,“方才就在和安禾说这本书。”

    听到自己的名字,安禾不过是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脖颈如生锈的合页般,僵硬地向下一点,算是应了。

    依旧沉默,空气里只余她微不可闻的呼吸。

    “行吧,行吧!”

    夏璐瑶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意兴阑珊的娇嗔,身体已半转回去,却又像想起什么,猛地又扭过头,发梢在空中划了个俏皮的小弧。

    “嗳,沈昭。”

    她眼睛亮得像盛满星子,说话时指尖无意识绞着校服衣角,全是学生特有的、对分数的焦灼期盼,“你估摸着这次能考多少?刚我和思彤偷偷对了答案,算了下总分,心里慌慌的!”

    “别慌呀,没分科呢,小科的成绩权重不同,现在算总分意义不大的。”沈昭语气放得宽慰些。

    夏璐瑶哼哼唧唧起来,眼巴巴地望着沈昭,“我知道...可这回是四市统考,卷子出得贼难!我跟思彤对完答案,心就凉了半截...你大概估摸多少?”

    真是使人困惑,夏璐瑶到底是何种心态?

    沈昭把书合上,微微沉吟,窗外雪花的影子飘进,“大概…九百左右吧。”

    声音平平的,像在报一个与己无关的明日菜价,或是天气预报里一个寻常的温度数字。

    “啊!——”

    夏璐瑶的惊呼像根针,瞬间刺破了自习室粘稠的寂静,引得前排几道目光如探照灯般扫来。

    她慌忙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映着顶灯惨白的光点,透出满满的、无处遁形的挫败,“九百?!怎么...怎么还比我高这么多!我才...我才八百刚冒头!完了完了啊!”

    声音里带了点哭腔,整个人被吸取了魂魄,“回家我妈那紧箍咒,怕是要从日落西山一直嗡嗡念到东方既白了......”

    沈昭侧了侧头,她就知道可能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语气仍是温吞,也不觉得夏璐瑶能同阿姨谎报朋友的分数,只得继续安慰,“好啦,夏璐瑶,别太往心里去,这不还没分科嘛?小科的成绩折算方式都不一样,现在加起来的这个总分啊,就是个虚数,当不得真的。”

    “别让它影响心情了,嗯?”

    “我知道,可...”

    夏璐瑶的声音低下去,像一只迅速xiele气的、鲜艳的氢气球,越飘越远,“考得这么稀烂,心里怎么能痛快得起来?谁真能不在乎呢......”

    沮丧的、耷拉着耳朵的小狗,终于彻底地转过身去,将背影留给了她们。

    几乎同时,她的同桌陈思彤悄无声息地凑近,肩膀挨着肩膀,低语起来,大约是些无济于事的安慰。

    而沈昭的同位,安禾,似乎一如以往,沉默如谜,又似乎有一股哀伤笼罩。

    被安禾紧握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源源不断,几乎要灼人,沈昭定了定神,试图将手抽回,好继续沉入她的诗行。

    纹丝未动,那只手被安禾牢牢地锁在掌心。

    “安禾?”

    沈昭侧过脸,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她那双清亮的杏眼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这关切对她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对所有人皆如是。

    安禾依旧低垂着头,额发是天然的屏障,将一切情绪隔绝在内,沉默是唯一的应答。

    沈昭只觉左手被一股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翻转过来,掌心朝上,摊开在冰凉的桌面上。安禾的指尖探过来,指腹先是轻轻蹭过她圆润的指甲盖,像试探一片易碎的琉璃花瓣,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继而滑过微凉的指节,描摹着那些精巧的骨突,最后停在温软的掌心,沿着那些纵横交错的命途纹路,缓慢而固执地游走。

    头顶灯管持续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只被永久困在玻璃罩里的、绝望的秋虫,徒劳地振翅,绕着那点惨白的光晕打转。

    沈昭的目光落在安禾低垂的发顶,那深色的发旋像个小小的、沉默的漩涡。掌心传来安禾指尖无意识的触碰,微痒的,连同她身上皂角的清冽和冬日的沉郁气息,一起弥漫开来。

    疑惑像水泡,在她心头冒了冒,又被悄悄按了下去。

    何必问呢?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块旁人无法踏足的冻土,那是属于自己的一片宁静天地,每个人都会拥有想要回归的园廊。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安禾摆弄自己的手。

    安禾终于松开了那只在她掌心流连忘返的手指,五指张开,胡乱地在头顶呼噜几下,将那团深色的海藻揉得更乱。

    她似乎深深吸了一口这浑浊而压抑的空气,再抬起头时,脸上那层浓重的、灰败的倦意,如同退潮般敛去了一些,重又覆上了平日里那副疏离面具。

    “沈昭,你考了900分,开心吗?”突兀得像街旁的一颗小石子。

    那语气平平的,听不出是艳羡、是试探,抑或是别的什么。

    沈昭一时有些怔忡,摸不准这问话底下是何种暗流,或许是她成绩总不好,此刻心生羞赧?这种情绪,在狭隘者之间,极易滋生嫉妒的狭隙,如同一颗毒瘤,悄然生长。

    说话是门学问,而诚实,是她衡量得来的品德。

    “也没有多开心,”声音轻缓,如潺潺流水,“一直都...考这么多分。”

    话音落下,一抹极淡、极自然的笑意却像初雪消融时漏下的一缕微光,不受控制地掠过她软糯的唇角,是对自身能力一种纯粹而坦然的确认,是耕耘后收获的本能喜悦。

    这笑意,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却清晰地、不容错辨地落入了安禾幽深的眼底。

    “怎么了?”

    沈昭微微侧身,正对着安禾,眼神专注而真诚,要将她看进心底。

    空闲的右手下意识地覆上安禾依旧紧握着自己左手的指节,“安禾,加油啊!这两个月的进步,是你我都有目共睹的。这次,你一定能取得好分数的。”

    安禾的目光落在沈昭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白皙、温暖、带着灼人的期许,又移向沈昭那双盛满真诚与鼓励的眼睛,一股奇异的暖流混合着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石块,悄然堵上她的心口。

    她感到沈昭的手指在自己手背上又轻轻按了按,胸腔里某个沉寂的角落像是被这力道撬动了,她极轻地吸了口气。

    “我要去看分数,”安禾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像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

    “现在。”

    稍作停顿,她补充道,“要我帮你看吗?”

    “哎,现在是晚自习,等下课再去不行吗?”

    沈昭如今和安禾相处,多了份旁人没有的考量,她能感觉到安禾周身那层看不见的、薄冰般的易碎感,想小心翼翼地绕行,既不愿莽撞地将其踏碎,也本能地不想让她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

    那双棕黑色的眸子依旧静得像蒙了厚冰的湖面,纹丝不动,看不出半点涟漪,沈昭猜不出那平静底下是听进去了,还是更抗拒了。

    “那...”

    沈昭的声音顿了一下,一个念头试探性地浮出水面,像水面下的气泡,一丝不确定,不知海深,亦不知能否与阳光相见。

    “你能帮夏璐瑶与陈思彤的成绩一起记了吗?”

    这句话骤然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层粘稠的、由沉默和指尖触碰维系着的微妙氛围。一直细细描摹着沈昭掌纹的、安禾的手指,蓦地僵住了,她下颌线条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收紧,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更深的阴影,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疏离感,对融入这个小群体的、无声的抗拒与不情愿。

    沈昭心头掠过一丝懊恼,此刻若再补上一句“你去吧!就记我们两个的”,将安禾那点不愿示人的孤僻与格格不入,赤裸裸地晾晒在众人目光之下,那该是多么残忍。

    怎么说,都是不合时宜的莽撞。

    然而,出乎意料地,安禾沉默了极短的一瞬,短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她的头极轻地点了一下。

    其实,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心里早就透亮了,但凡超过两个人的友谊,多半是要掺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痛的。

    “可以。”声音干干的,听不出情绪。

    沈昭望着安禾那平静无波、看不出半分犹疑的面庞,心头却莫名地更沉了些,指尖轻轻碰了碰前方夏璐瑶的肩膀。

    “怎么了,沈昭?”

    夏璐瑶像被按了弹簧的玩偶,嗖地一下弹转过身,速度快得惊人。方才眼眶里打转的水光已蒸发殆尽,只剩下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脸上绽开毫无阴霾的热切笑容,之前的沮丧只是一场被迅速遗忘的薄雾。

    沈昭说:“安禾要去看成绩,要不要顺便帮你记一下?”

    “好啊!好啊!”

    夏璐瑶双手合十朝安禾晃了晃,发间那枚草莓发卡随着动作晃出细碎跳跃的光点,像只摇尾巴的小狐狸,声音里充满了毫无芥蒂的感激,“拜托你啦!安禾!大恩不言谢!”

    安禾依旧没有抬眼,只是对着那片喧闹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似乎并不在意?

    目光随即滑向一旁的陈思彤,两道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陈思彤亦微微颔首,唇边抿起一个安静而感激的浅笑,眼中是无声的道谢。

    安禾松开紧握沈昭的手,那骤然抽离的温热,在沈昭掌心留下一小片微凉的虚空。

    她探手入笔袋,指尖触到冰凉的笔杆和柔软的便签纸,就在抽出的刹那,她的手指顿了顿,旋即,带着薄茧的指腹迅速回握,将沈昭搁于桌面的左手上用力一捏。

    一个短暂、温热、带着安抚又似确认的触碰。

    她站起身,头顶惨白的灯光一下子倾泻,在她清瘦挺拔的轮廓上镀上一层冷硬的银边,也将神情笼在一片模糊光影里。那张线条利落的脸庞,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唯有转身迈步的瞬间,有一抹笑,快得像错觉。

    安禾目不斜视地朝着教室后墙走去,空调低沉的嗡鸣、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压抑的轻咳、角落里关于分数的细碎低语......所有声响都隔着一层流动的水幕,模糊不清,最终沉入幽深的海沟。两旁课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试卷、练习册,在灯光下投下参差的黑影,像一道道沉默的峡谷,而她正独自穿行其间。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尘埃和一种无形的、名为成绩的焦灼气息,沉甸甸地压着。

    呵!

    这一切真是无趣透顶。

    终于,她停驻在那片冰冷的白色之前。

    瓷砖墙面渗出的寒意,丝丝缕缕缠绕上指尖。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屏息的平静,从上至下缓缓逡巡,视线掠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在既定的命运中寻找答案。

    极短的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引力精准地捕获,落定——

    3,沈昭。

    那名字后面缀着的数字,亮得纯粹,刺目,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圆满,一种奇异的暖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微涩,悄然漫过安禾沉寂的心田,她面无表情地抽出第一张淡黄色的便签纸,笔尖落下,在纸上划下那个灼热的名字。

    接着,沈昭目光调转,从榜单的最底端,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开始向上艰难地攀爬,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分数参差,如同崎岖的山路。

    空气仿佛更冷了。

    心跳在耳膜里鼓噪,每一次跳动都敲打着冰冷的肋骨。

    终于,在榜单中段偏下、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一个熟悉的名字钉入视线——

    39,安禾。

    她盯着那数字看了几秒,拿出第二张便签,笔尖落下,在纸上留下淡淡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