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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Prelude:從台中出發的那天

    

第一章-Prelude:從台中出發的那天



    七月天的下午兩點,台中的夏日正毒烈,暑氣從柏油路面毫不客氣地發散出來,地面幾乎可以看到熱氣上升造成的扭曲。

    太陽將大樓的水泥牆面烤得發燙,空氣中還飄著汽機車排放的廢氣和熱風混合的味道。

    偶爾有風從巷口灌進來,但並沒有帶來清涼,反而像坐在蒸氣室裡蒸烤皮膚一樣的難耐。

    「謝謝光臨!」

    江奕可坐在熟悉的接待櫃檯後,望著窗外剛送走的一對母女。

    這間隱身在西區巷弄裡的小按摩養生館,名叫「爵士武功」,是她爸取的名字。

    據說靈感是來自他最愛聽的爵士樂,諧音取巧又帶點幽默感,完全是他老爸的風格。

    「欸,江奕可,妳再不快去整理行李,我就幫妳打包成一大包空運去挪威了喔。」

    男人的聲音從後頭傳來,帶著一貫溫吞的笑意,卻在這灼熱午後聽來格外親切。

    「不是還有兩天才飛?你是在急什麼啦。」

    奕可沒回頭,吹了口氣,手指下意識地在櫃檯邊敲出輕快的搖擺八分音符。

    說話的是她的爸爸江承岳,一名經營多年、口碑極佳的按摩師兼老闆。

    年過半百的他依然神采奕奕,留著修整得體的短鬍和兩側削邊的俐落髮型,總給人一種從容自若的氣場。

    他身材壯碩,保養的得宜,皮膚因常年日曬和精油熱敷泛著些微的古銅色,一雙厚實的手掌,粗中帶柔,

    常常一按就讓客人驚呼:「你這根本是治癒系魔法師吧!」。

    除了經營按摩店,老江最享受的休閒就是到爵士酒吧點杯酒,靜靜聆聽現場樂手的演奏。

    他對爵士樂的熱愛可以說是近乎癡迷:無論是各種音樂會、台中爵士音樂節,他一場不落。

    就連前妻也是在酒吧聽音樂會時認識的。光顧得太頻繁,酒吧老闆阿浩乾脆也成了他的熟客,

    時不時就來找老江「進廠保養」一下。

    至於店裡的背景音樂?不用說,總是輪播   Bill   Evans、Dave   Brubeck、Miles   Davis   等這些經典大師專輯,

    讓整間店都瀰漫著柔和的爵士氣息。

    「我不是急,就是怕妳又東拉西拖,到時候機場奔跑的不是行李是妳自己。」

    江承岳不斷地提醒她女兒。

    「你以前都說我像你,現在又嫌我慢……」奕可笑了笑,終於轉頭,

    「不過老實說,我還真的有點捨不得耶。」

    「捨不得我這老爸,還是捨不得妳的那些固定客人?」承岳靠在牆邊笑起來,語氣輕鬆,

    卻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女兒一眼,「還是……捨不得她?」

    「……哪個『她』啊,你不要亂講。」

    「就那個,常常送飲料來、看起來氣質很好的那個女孩子,什麼竺依的?」

    奕可撇開頭,表情變得有些複雜。

    「她要去德國念書了。我們…我們要試著維持遠距離吧。她說,如果是對的人,時間跟距離都不是問題。」

    「嗯。」承岳點點頭,沒多說什麼。只是走過來,拍拍她的肩。

    「剛開始總會有點痛啦,但痛過就會長大。就跟肌rou一樣,痛完才會強壯一點。」

    奕可聽完愣一下,忍不住笑出聲:「你這是什麼金句按摩師嗎?」

    「這叫『人生經絡學』。」他一本正經地說。

    這時門口的風鈴響了兩聲,一個熟悉的身影探頭進來。

    「欸欸欸,不是說好要叫我起床嗎?害我差點睡過頭欸!」

    這時一位男子踏進店裡,頭髮亂糟糟的,眼睛還半瞇著,手上還拿著沒喝完的珍奶。

    「你有準時過嗎?都已經叫你十次了,你再睡下去,就看不到挪威帥哥囉!」

    奕可看到他進來立馬反嗆。

    進來店裡是張晉言,小名阿晉,是奕可的大學同學兼Gay蜜。

    主修爵士鼓,個子不高、清瘦,習慣穿著寬大的襯衫,留著微卷的鮑伯頭,走路有點貓步氣質,

    但一坐到爵士鼓前就像變了個人。

    兩人第一次真正說上話是在大二一場小型練團結束、樂手們正收拾樂器時。

    阿晉一路把鼓棒在指尖轉個不停,忽然側身對她開口:

    「妳剛剛吹的那段即興…是不是用了   Coltrane   的《My   favorite   things》那首裡面的句子?我聽到那個連續跳音時就想到。」

    奕可聽完,像是找到知音般的隨即笑起來。「竟然被你聽出來!我把《My   favorite   things》裡的即興樂句拆開,但是怕太激烈,就收斂了一點。」

    「收斂得剛好,還保留那股張力。」阿晉的眼睛亮得像打了燈,「所以妳也喜歡John   Coltrane?難怪妳的Solo那麼敢衝。」

    她掩嘴輕笑,抬手把薩克斯放進盒子裡。「對啊我很喜歡。對了,我叫江奕可,你也可以叫我Jannicke   。」

    阿晉把鼓棒交錯敲了兩下,像是替這段對話打了結尾的節拍。

    「張晉言,叫我阿晉就好。對了下次練團,如果妳還想試其他的風格,算我一份。」

    就這樣,一場意外的討論,讓他們很快地熟絡起來。

    後來,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是同志,所以話題沒有隔閡,也百無禁忌,也因為這樣反而成了彼此的避風港。

    「難道你要丟下可愛的我,自己去北歐阿?你都不知道,我可是為了這天,把打工的存款都花光來買我的戰服耶!」

    阿晉一副委屈的樣子。

    「喔拜託,你到底是去留學還是去談戀愛啊?」奕可翻了個白眼。

    「兩個都是啊!」阿晉挑了一下眉說著,然後轉頭對江承岳說:

    「叔,我真的還沒醒,先給我一劑你那個舒眠按摩可以嗎?」

    江承岳笑了,「你去給奕可按,她最近力道比我猛。」

    「喔,還是算了吧,她一定會公報私仇。」

    「你知道就好!」奕可竊笑。

    看著鬥嘴的兩人,江承岳大笑了一下。

    「怎麼樣?這次要去挪威念書,又可以見到妳媽,內心應該很期待吧?」

    江承岳走到廚房門邊,拿起一杯熱茶,雖然是問日常瑣事,內心卻藏著試探。

    「嗯…就…還可以囉。」奕可歪著頭想了幾秒,語氣帶著遲疑。

    她想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其實也有一點緊張吧。太久沒見她了,而且……我也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麼樣的人。」

    他走過來,在她對面坐下,手指輕敲著杯緣。

    「妳媽啊,變得快,但本質沒變。嘴硬、傲嬌、喜歡紅酒、不太說心事……」

    他看了她一眼,笑道:「這方面妳比較像她。」

    「蛤?我哪有!」奕可噘起嘴巴,「我才不像她,我比她幽默一百倍。」

    「那倒是真的。」他笑了笑,又喝了口茶。

    「不過,她要是知道妳要過去,心裡肯定很開心的。」

    奕可輕輕點頭,然後說:「爸,你還記得以前那封信嗎?我八歲那年寫給她的。」

    「記得啊。」

    「那封信我還有留著。妳當時畫了一張妳們兩個一起在舞台上唱歌的圖,還寫了什麼……『希望妳也會想我』,對吧?」

    「結果她沒有回信。只有寄了一張簽名唱片來。」奕可低下頭笑了一下。

    「她也許……不知道該怎麼回吧。」他歪著頭說。

    「那張唱片我其實聽不太下去。覺得很陌生,很完美,好像不是她唱的。」

    奕可沒有回應,只是淡淡地說。

    父女之間安靜了一會兒。

    「不過說真的,我一直以為……媽是你這輩子最得意的事。」

    她換了個話題,試圖讓話題變得輕鬆點。

    「嗯…妳說對了一半。」江承岳放下茶杯,表情變得調皮起來。

    「是妳媽曾讓我為愛走天涯的沒錯,但最得意的……還是妳啦。」

    「齁~又來了。」奕可聽到這種rou麻話總是受不了,嘟囔一句,但心裡卻感覺暖心。

    她望著爸爸的笑容,腦中卻慢慢浮出那段老套卻也真實的愛情故事。

    爸媽是怎麼認識的?她已經聽過好多次了,這故事大概可以讓她爸跟別人炫耀一輩子。

    那是一個偶然的夏夜,那時才30歲的江承岳剛從一場按摩培訓班下課。

    按照慣例,他總會到他最愛的爵士酒吧「Blue   Note」小酌放鬆。

    剛好,碰上了一名來自挪威的爵士女伶來台巡演。

    那時她正在台上唱著《What   Are   You   Doing   the   Rest   of   Your   Life》這首歌,聲音溫柔又渾厚,彷彿是用靈魂在傾訴。

    她名叫Ingrid   L?kken。台下的燈光微暗,江承岳坐在吧台,第一口酒還沒喝下,目光就已經被她的聲音鎖住了。

    那時他才剛創業,正處於努力拉客、四處打拼的階段。

    來這間酒吧,本來只是想放鬆一下,也順便碰碰運氣,也許能遇到潛在客戶。

    但他沒想到,演出結束後,Ingrid主動走下台,朝吧台走來,剛好坐在他旁邊。

    她看起來很疲憊,肩膀僵硬,額頭還冒著汗。

    他偷看了她一眼,最後忍不住鼓起勇氣用他的破英文開口:

    「嗨…我叫江承岳…妳的肩好像很緊,我是按摩師,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幫妳放鬆一下。」

    Ingrid側頭看了他一眼,沒有立刻回話,只是嘴角有點若有似無的笑意。

    "Do   you   say   that   to   everyone,   or   am   I   just   lucky   tonight?"(你是對誰都這麼說,還是我今晚特別幸運?),

    她半開玩笑地說出。

    “Ah…   no,   no.   Just   you.”(喔不不,是只有對妳而已。)

    他結巴了一下,怕自己說錯,又補上一句,笑得有點不好意思:

    “You   look…   tired.   I   just…   want   to   help.”(妳看起來很累,所以我想幫忙。)

    她停了兩秒,然後側過身輕輕點點頭。

    他便小心地在她肩上按了幾下,沒有太用力,只是用節奏去找肌rou深處的緊繃。

    沒按幾下,Ingrid就歎出一口氣,整個人明顯放鬆下來。

    「Oh…   wow.」她低聲說,「You’re   actually   really   good.」(你按得很好耶)

    「Told   you」(是吧)他瞇起眼睛笑了一下。

    那晚,他們就這樣並肩坐著,各自喝著酒,氣氛很安靜,卻不尷尬。

    她沒有多說話,但偶爾轉頭看他時,嘴角會不經意的微笑。

    從那天起,儘管待在台灣的時間不長,但當她一有時間,就會找他預定按摩。

    雖然江承岳的英文說得磕磕絆絆,但總努力表達;而Ingrid的中文幾乎不行,但英文倒是說得流利。

    兩人用簡單的單字與手勢比畫,再加上音樂的共同語言,居然也能溝通順暢。

    某次按摩後,她哼起了《Summer   Samba》,輕快又慵懶的旋律在空氣中飄蕩。

    他聽得入迷,等她哼完,便忍不住哼了幾句旋律作為回應。

    她輕笑,點頭說:「Nice…   do   you   like   bossa   nova?」

    他想了一會兒,回答:「I   like…   you.   Jazz   music…   and   you.」

    就這樣,三個月後,他們結婚了。有點衝動,但也有點浪漫。

    他們婚禮上的音樂由Ingrid演唱,爸爸用卡式錄音機錄下來。

    那段錄音後來成了按摩店的開場音樂,也成了奕可小時候最常聽的催眠曲。

    然而   Ingrid   生下奕可後,始終無法適應台灣的濕熱氣候與語言文化上的差異。

    她嘗試過參加當地音樂會、學中文、甚至努力在市場裡用不太流利的台語買菜。

    雖然台灣人友善又熱情,但她的心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慢慢地她開始失眠,食慾也慢慢變差。偶爾會坐在陽台抽菸,一根接著一根,眼神空空地望著遠方。

    在台灣的三年,對她來說既漫長又壓抑,像在一場不斷消耗靈魂的潮濕夢境中載浮載沉。

    最後,她還是決定離開台灣,回去挪威。

    她要離開的那天,雨下得不大,卻細細密密地打在窗上。

    Ingrid蹲在玄關前,替四歲的奕可整理背帶和小包包,動作一邊重複,一邊突然停了下來。

    她低頭親吻奕可的額頭對她說:

    「親愛的,媽媽不是不愛妳……」

    奕可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她,小手還抓著媽媽的圍巾。

    「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在這裡繼續做我自己。」她補上一句,眼神飄開,不敢看著她。

    接著她站起身,轉身開了門,步伐慢慢地遠離,她卻沒有回頭。

    那一刻,奕可還不懂什麼叫「離開」。她只是以為,媽媽今天要出門比較久,或是去唱歌、去看海、

    去那個叫卑爾根的地方旅行。過了好幾天,她才發現母親房間裡的衣服全都不見了,連唱片架也空了一整排,

    唯獨那張放進她親手製作木質相框的全家福照片,靜靜地留在原處。

    從那天起,奕可就和爸爸一起生活,她學會了不再主動提起「媽媽」,

    但每當窗外下起細雨,她總會下意識望向玄關的方向。

    而江奕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台挪混血兒。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遺傳自爸爸之外,深邃的輪廓與亮眼的金髮則來自媽媽,總讓人第一眼就以為她是外國人。

    她跟媽媽一樣,身材高挑,大約一百七十五公分,皮膚白皙。

    髮型則更具個人風格,兩側與後半部全都剃短,頭頂留下維京式編髮,

    整體氣場冷酷中帶點叛逆。再加上她一身中性打扮,走在台灣街頭,總是會讓人忍不住回頭多看一眼。

    然而,雖然她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但混血兒的臉蛋有時也讓她困擾。

    最常發生的誤會就是,每此她走進夜市的攤位,店員們一見她的臉就用英文開口:

    「Hello,   what   do   you   want?」或是「Where   are   you   from?   You   like   Taiwan?」之類的問題。

    然後她總會淡淡回一句中文:「我要一份蚵仔煎跟臭豆腐,幫我加辣喔,謝謝。」

    瞬間讓對方語言錯亂,直呼:「欸妳中文也太好了吧!」

    雖然奕可從小就沒有媽媽陪在身邊,但爸爸花了很多心思陪伴她,盡力給她一個自由開放的成長環境,

    讓她可以盡情探索、學習。他也從不限制她走音樂這條路,甚至還有點開心女兒能夠走上爵士樂的路,

    某種程度上算是實現她老爸的音樂夢?

    雖然如此,老江還是跟一般台灣父母一樣,擔心孩子學了音樂之後難找工作,所以習慣把她帶在身邊學按摩,

    總說:「要是念音樂沒飯吃的話,起碼手上有點技術不會餓死。」

    也許就是從小看著爸爸替人按摩、接待客人,耳濡目染之下,她很早就學會怎麼跟人打交道。

    按摩店裡的師傅們總說她嘴很利、又懂分寸,是個懂事又討喜的孩子。

    那樣的環境,也慢慢塑造了她不拘小節、隨性自在的性格。

    雖然有時看似吊兒啷噹,但凡是她真的在乎的事,她就會認真到讓人意外。

    譬如音樂、譬如朋友,還有……譬如母親的看法。

    她從不說出口,但在心裡,她一直都希望有那麼一天,能從那個總是保持距離的母親口中,聽到一句肯定。

    而奕可的名字,也是從媽媽的母語中來的。她的挪威名字是「Jannicke」(音譯:雅妮可),

    當時Ingrid堅持希望中文名也能保有那個音節與意義。於是他們中文就用了「奕可」這個名字,

    一方面是音譯,一方面也寓意「光輝可愛」,兩人都很喜歡。

    可惜奕可的挪威文卻出奇地破,挪威文那些靠喉嚨發音的音節她始終學不起來,

    除了小時候每年暑假飛去挪威外,上國中後就幾乎沒再回去,與媽媽的對話幾乎靠英文。

    由於父母親都喜歡爵士樂,從小耳濡目染的她,對爵士樂的喜愛幾乎是與生俱來。

    即使母親離開後,她仍會在家偷偷翻聽那些錄音,模仿裡頭的旋律。

    國中開始,她在學校樂團學了薩克斯風,結果一學就上癮。

    那種音色、那種自由與節奏之間的呼吸感,彷彿能讓她真正感受到與母親之間的連結。

    於是她選擇報考藝術大學,主修爵士薩克斯風。

    大學四年,她參加無數場演出與比賽,包括台中爵士音樂節的「爵士新秀比賽」等,每場都讓她累積更多經驗與肯定。

    也是在大學時期,她認識了阿晉,從此成了好朋友兼好室友。

    大學畢業後,雖然他們在音樂表演上都有不錯的成績,但內心都還是渴望能出國進修,接觸更多元的音樂環境與文化。

    而對奕可來說,除了想實現音樂的夢想外,某種程度上好像是體內血緣的召喚。

    她一直想去挪威待一段時間,那個屬於母親的家鄉。她想親自去了解那塊她只在信裡讀過、

    照片裡看過的地方,也希望能有機會和媽媽真正相處一段時間。

    於是兩人相約一起報考位在卑爾根、也是她母親母校的葛利格音樂學院。

    經過一段準備與漫長的等待,幸運的是,他們都上了。

    雖然早就知道音樂圈的現實不容易,但這次,他們選擇先不管現實,選擇先走夢想那條路。

    對奕可來說,這趟旅程是她給自己的第二次重啟。

    出國前一晚,家裡特別安靜。晚餐後,奕可和爸爸坐在陽台,一人一杯梅酒,燈光昏黃。

    「爸,你老實說,你當初是怎麼追到媽的?」

    「真的是幫她按一按肩膀,你們就在一起了嗎?她個性那麼冷,一副誰都別想靠近的樣子。」

    老江笑了笑,搖晃杯中的冰塊。「妳媽啊,不要看她冷淡,只要講到她喜歡的人和事情,嘴巴快得停不下來。」

    「有時候她英文講太快,還摻了挪威文在裡面,我還聽不懂咧。」

    「蛤?她會這樣?」奕可咬著吸管,難以想像。

    「妳媽對喜歡的東西是有熱情的,不是沒有心。」

    停頓了一下,他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

    「最冷淡的人,內心其實可能是最脆弱的呢。當年妳媽來台巡演,隻身在國外,人生地不熟。她看起來總是很有距離感,但我那天注意到演出完後她的臉色不太對,應該是身體不太舒服。我就主動問她要不要休息一下,然後給她按了肩。也許就是這種主動,讓她有點被理解的感覺吧?」

    「啊?所以還真的是這樣就追到我媽了喔?」奕可忍不住插嘴,語氣半是驚訝半是打趣。

    「哎呀,這種孤單寂寞的感覺……妳出國獨自生活後就知道了。」

    她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問:「那我們不是她喜歡的人?那為什麼她還要離開?」

    老江沒有馬上回答,只是抿了一口酒。

    「因為妳媽她還有更想做的事情啊,你忘了她始終都是個爵士歌手?她有夢想,是屬於舞台上的人,也有她自己想走的路。」

    「所以這也是她不想把我帶去挪威的原因?因為她需要到處演出對嗎?」

    奕可有些落寞地說。

    「這是我們說好的,至少她可以好好的去演出,不必有後顧之憂,而我在台灣這裡也好照顧妳。」

    「那你為什麼沒有考慮搬去挪威呢?」奕可問。

    「你媽那時也問過我,但那時我已經開這家按摩店了,生意跟客人都很穩定,所以…最後我們還是決定分開。」

    他停頓了一下,看向女兒。「但我不恨她,反而很感謝她的出現。」

    「其實到現在我還是愛著妳媽呢,不然怎麼會有妳這愛的結晶?」

    「喂,好噁心喔。」奕可翻了個白眼,轉過頭去不讓他看到自己有些泛紅的眼角。

    「當然,妳可是我…」話還沒說完,「好啦好啦我是你最驕傲的成就,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奕可不耐煩地接話。

    他爸大笑一下,又喝了一口梅酒,眼神卻變得嚴肅了一些。

    「但說真的,我也不是在挪威待過,那邊的風景是真的美,可是生活起來很不一樣。」

    「妳這一趟過去,一定會有很多不適應,氣候啦、語言啦,還有生活節奏……」

    「記住,要是真的不行,妳還是可以回來台灣的。這裡永遠是妳的家。」

    他看向奕可,語氣溫和。

    「不過我知道,妳還是想跟妳媽好好相處一段時間,這件事我懂,也支持妳。」

    「還有,從小到大我教你的這些按摩技術可是很重要的,到時候要是自己或別人不舒服都可以用上知道嗎?」

    「好啦知道了,囉囉唆唆的,我總覺得你比較像媽媽。」奕可不耐煩地搖頭晃腦地說。

    那一夜,他們聊了很久,聊到隔壁鄰居都關燈了,才各自回房。

    機場送別那天,天氣陰鬱,悶熱的天氣感覺讓每一寸毛細孔都喘不過氣。

    江承岳推著行李車,一邊不忘叮嚀:

    「藥記得帶,天冷不要只顧帥,記得穿外套。還有,不要怕麻煩人,聽不懂就問,到了宿舍之後跟我說一聲,我會跟妳媽說到時候去找妳。」

    「你講到我像小學生出遠門一樣,我又不是沒去過那裡。」奕可嘟嘴,但眼神卻閃過不捨。

    「我知道,但你沒有去那麼久過呀…」她爸顯得有些不捨。

    「叔叔,沒關係,到時候我離奕可比較近,我也會去找她的。」此時奕可的女友竺依說話了,她也一起來送行。

    「那就麻煩妳了,你們有個照應也好。」老江說著。

    此時的竺依,她穿著一件米白色長板連身裙,黑長髮綁得乾淨俐落。

    她遞上一個信封:「這給妳,等妳上飛機再打開。」

    「我真的會很想妳。」奕可不捨地說。

    「我也是。」

    她們擁抱,擁抱得很緊。

    「我們就試試看吧,如果不行的話…」奕可說。

    「不會有那天的。」竺依踮起腳親了她一下。

    「聖誕假期我飛去德國找妳好嗎?」

    「嗯!我等妳來。」

    「喂喂喂,你們兩個是不是忘了我這個苦情綠葉也要飛十幾個小時?怎麼沒人來陪我送機啊?」

    阿晉拖著行李走來,一臉諷刺的說。

    「你一定要這時候出現嗎?」奕可沒好氣的回著。

    「當然要啊!」阿晉攤手,故作委屈地說。

    「不然你們就要把這裡當偶像劇演了,我是來拯救旁人的眼睛好嗎?再說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行李箱,「我可是第一次飛那麼遠,內心小劇場早就開演了耶。欸姐,妳可要對我負責喔!」

    「你哪需要我對你負責啊,這一趟去挪威你明明就很開心,我根本是陪你去當情場戰神吧?你可要幫我們台灣爭點氣喔!」

    「喔那當然!以我這個姿色一定可以把到金髮挪威帥哥的好嗎?」

    竺依笑了,「有阿晉在我就放心了,你們照顧好彼此吧。」

    送機結束前,她爸偷偷塞了一張台幣進奕可口袋。「這不是零用錢,是台灣的祝福。」

    「爸,你這句也太浮誇了吧。」

    「學妳的。」

    飛機起飛後,她靠著窗,看著台灣的海岸線慢慢縮小。

    明信片上是她們去過的墾丁夕陽,字寫著:我們都要更好。

    她靠回椅背,閉上眼。耳機裡傳來Stan   Getz的薩克斯版本《The   Girl   from   Ipanema》,是她最愛的版本。

    飛機晃了一下,阿晉睡著了,她腦中浮現與竺依相處的種種回憶。

    竺依在音樂系算是小有名氣的學生,主修大提琴。每次學校的協奏曲大賽幾乎每場冠軍都是她的名字。

    而她大四還沒畢業,就被柏林音樂學院的教授提前收為學生。每次她背著那把大提琴穿過校園時,

    走路的氣場強到像走紅毯一般,路人都會多看兩眼。

    雖然看起來有點高傲,一進排練室就變身成為敬業的音樂家。

    她講解樂句細到連呼吸點都標給你,耐心得讓人不好意思偷懶。

    久而久之,大家都被她的專注和溫柔收服,心裡只剩一句“難怪冠軍老是她”。

    她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堂通識課上。

    當時奕可打著哈欠進教室,隨手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沒注意到那位看似冷淡卻充滿氣質的女生也坐了下來。

    直到老師宣布要小組報告,她才真正第一次看向她。

    陳竺依,這個名字寫在組員表上,一筆一劃工整又有力。

    奕可記得她第一次開口:「你是爵士系吹薩克斯風那個……江奕可?」

    好像早就知道她是誰。

    「咦?妳怎麼知道我名字?」奕可好奇地問。

    「首先,你的臉在校園裡就很難低調。」她語氣平靜,但眼神像在打量和聲的走向,「再來,你每次都躲在藝術中心後面的階梯練音階,整棟樓都聽得到。」

    竺依淡淡一笑的回應。

    就這樣她們搭上話了。

    阿晉當時也在那門課,他總愛說自己是「他們戀愛故事的第一目擊者」。

    他還開玩笑說:「我可是第一個看出你們互相暗戀的傢伙,還幫你們喬過練團時間欸。」

    有一次,練團練得太晚,三人窩在學校音樂系的頂樓吹風吃宵夜。

    阿晉邊吃著豆花邊大聲說:「竺依你真的好扯,絕對音感再加上秒速記譜,根本是活體錄音機。」

    竺依被逗得笑出聲,還故作無奈地攤手:「誰叫我從小就被訓練成這樣。」

    「真不知道為什麼妳會被江奕可吸引,明明妳是這麼溫柔又細膩的人,怎麼會喜歡上一個這麼率性又rou兒啷噹的人勒?」

    「喂喂喂,我人還在這裡耶!說話有沒有禮貌?什麼rou兒啷噹,我這是不拘泥小節好嗎?」奕可作勢要打阿晉的頭。

    「…嗯…可能我…就是喜歡她的放鬆跟隨性吧?」

    「很久之前我就聽過你們在校慶時的演出,那時我就被她演奏的音樂給吸引住。」

    「我心想,到底是有多懂得放鬆的人才能夠演奏出這麼自在又慵懶的音色,這是我從來沒有的體驗。」

    竺依喝了一口飲料,緩緩地說出。

    而奕可嘴裡剛咬著的排骨酥,聽到這句話差點沒被噎死,臉瞬間漲紅。

    某次晚上練完團,還在下著細雨。兩個人扛著琴慢慢往後山走,水坑被路燈照得亮亮的,鞋底踩下去啪啪響。

    奕可覺得手冰冰的,正想塞進口袋,竺依已經伸手勾住她。

    「不知道為什麼,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好像呼吸也能更自由一點。」

    說完,竺依便吻了上去。雨後潮濕味、松香味、心跳聲全部混在一起,短短幾秒卻像音階突然衝上了高音。

    奕可愣住了,但下一秒,她反射性地將手扶上竺依的後腦勺,輕輕托住她,不讓她退開。

    唇與唇之間的距離變得模糊,像是音樂裡那個沒有寫出卻心照不宣的空白片刻。

    她的另一隻手則握住竺依的手,十指緊扣,沒說話,但全身的情緒都湧了上來。

    那是她們第一次接吻,簡單卻帶著震盪。

    從那以後,彼此的世界就不再一樣了。

    現在想起來,那些看似偶然的小事,其實早就注定了什麼。

    下一首歌曲從耳機中傳來,是Stacey   Kent唱的《Summer   Samba》,

    她腦中卻不由自主浮現另一個歌聲—是媽媽的聲音。

    小時候,她曾經寫過很多封信寄去挪威,畫著她的生活、學校、和爸爸做菜的模樣。

    有一次她畫了自己吹薩克斯風的樣子,用鉛筆畫得一臉認真。但那些信裡大多沒有回應。

    只有一封回信裡,媽媽寄來一張她演出的唱片,封面還簽了名。

    奕可當時拿著那張唱片聽了一遍又一遍,卻總覺得有點刺耳,不是音樂的錯,

    是她無法對著那個從未真正陪在身邊的人投入情感。之後她把那張唱片收進抽屜,很少再拿出來。

    接著另一段回憶也湧了上來,那年她十五歲,媽媽剛好回台短暫停留,說是參加朋友的演出。

    「你的音吹得還不夠穩,要用心去吹。爵士樂不是炫技,也是對生活的理解。」

    那晚看完演出後,她回到家,心血來潮地吹了一段即興的旋律。

    媽媽一邊坐在沙發上喝紅酒,一邊皺著眉頭聽她吹完,然後這麼說。

    她記得當時很震驚,因為那是媽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從頭到尾聽她吹完整一首曲子。

    沒有評論學術理論、沒有跟她比誰的爵士語句更到位,只是靜靜聽她吹。

    那一晚,她以為母女之間終於開始有了什麼改變。但那之後的記憶卻斷片了。

    媽媽始終像是個遙遠的剪影,在她生命裡若即若離。

    偶爾傳訊息會聊幾句,節日會有禮貌地問候一句「Merry   Christmas」或「生日快樂」,

    但更多時候是一種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疏離。

    她不知道這次去挪威,是不是還能有機會再次聽見那樣的聲音,或再度有機會讓媽媽真正坐下來,為她的音樂點頭。

    她還記得小時候媽媽幫她綁頭髮的樣子,手法有些笨拙,總是梳不平兩邊的高度,

    還會唸著:「你這頭髮怎麼這麼滑,不聽話。」她當時咯咯笑著說:「頭髮不聽話,還不都像妳一樣啊。」

    然後媽媽假裝生氣地在她額頭輕點一下,說:「你這小鬼。」

    但快樂的記憶不多。隨著年紀漸長,文化與語言的差距像無形的牆堵在她們之間。

    媽媽時常用英文寫信,附上她在卑爾根生活的照片、在各地演出的票根、甚至偶爾的演出邀請,

    但奕可總回得不多,總覺得距離不是因為地理,而是那種從小缺席的失落感。

    「這次……也許會不一樣吧。」

    她內心想著。

    窗外雲層翻湧,機身緩緩穿越大氣層,飛向那片她不確定能否稱之為『家』的遠方。

    她不確定那片土地會給她什麼樣的迎接,是陌生的語言、寒冷的天氣、還是母親多年來未曾表露的情感?

    但她知道,她已經準備好面對那一切。

    遠方的晨曦正漸漸透進窗邊,像是一道柔光,把過去的混亂暫時覆蓋。

    當飛機輪胎即將觸地的那一刻,她深吸一口氣。

    「嗨,挪威我又來了。」

    她在心裡輕聲說。

    旅程才真正的開始,在降落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