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 · 山樱（2）

    须知那女房能被安排来侍奉照姬，也是个得脸的官家小姐。她自恃身份，不愿轻见外男，遂将此事悄悄嘱托于一名在外殿洒扫的小侍女。

    然而那小侍女不过十岁，尚是不通人事的年纪，哪里懂得此类通信的隐秘，接了指令便直接去藏人所寻行晏本人。

    小侍女径直走到他面前，拉了拉他的衣袖，仰脸问道：“你就是行晏大人吗？这是我家主子给你的。”

    此时正值暮春，藏人所廊下积樱成雪。行晏刚办完差，正在与同僚闲谈小憩。

    同僚小野藏人打量了一下小侍女，所着服饰怎么像是内宫的？他抢先开口道：“小姑娘，你家主子是？”

    小侍女拙稚却不失认真地答道：“女一宫。”

    小野闻言脸色微变。行晏凝视着那一轮尚垂露的粉樱，疑惑地说：“这位殿下是……”

    小野看他一眼，复杂的神色中带着几分艳羡：“女一宫，就是照姬内亲王殿下，今上最宠爱的孩儿，天生祥瑞，命格贵不可言。”

    “而且，朝中谁人不晓女一宫与东宫殿下交情甚笃，若得其青眼，就等同于向未来的天子纳了投名状。”

    他停顿片刻，语带谄媚：“行晏贤弟，看来这小小的藏人所是容不下你了啊。等你走了青云路，可千万别忘记提携愚兄一二啊。”

    行晏面露尴尬，急忙辩解道：“可……此事不妥吧，这位殿下我连面都没见过呢。”

    “贤弟说什么傻话呢，皇女的御容岂是我们这等人能轻见的。”小野笑着拍了拍他，随即计上心头。

    “不过，既然小野兄说这女一宫身份贵重，我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还是先作封回信吧。”行晏思索片刻，便从怀中取出纸笔，准备落笔。

    “哎？贤弟稍等。”小野示意他停下，“你莫不是……没有跟女子往来的经验？”

    行晏神情一僵，面上飞起一抹薄红，讪讪道：“……嗯。从前家中寒微，也没有长辈替我张罗亲事。”

    小野敛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戾色，换上亲厚的笑容：“女子大多心思敏感，贤弟若是措辞过于谦逊，万一她误会你有兴趣，岂不坏事了？而且贤弟你有所不知，这宫中往来书信，措辞上皆有成例范式，你初来乍到，对这些规矩还不熟悉，若出了差错，难免留下浮薄之名啊。”

    行晏思索片刻，道：“小野兄说得极是，还请不吝提点。”

    “乐意之至。不若贤弟写完之后，由我帮你润色一下措辞？”小野的笑意更深。

    “那可真是多谢小野兄了。”

    -

    “照儿连我也不愿意见？”

    “殿下这样的身份和品貌，在同龄的贵女中更是出类拔萃，向来心性骄傲。出了这样的事，殿下觉得面上无光，就一直闭门不出了……臣女们都去劝过了，可殿下不肯听啊。”女房讪讪道。她见此事闹大，心知是小侍女坏了事，心虚不已。

    “那个小小的藏人，不仅回信措辞倨傲，竟还到处宣扬此事，嘲笑照儿自作多情！皇女也是他这种人配议论的吗！”元贞面露愠色，说到激动之处，身体支撑不住，竟咳出一口鲜血来。

    “哥哥！”御帘一掀，照姬疾步走出，扶住了元贞摇摇欲坠的身子。

    元贞取出帕子，拭去嘴角的殷红，低声吐出几个沙哑的音节：“真该死……”

    “他是该死。”照姬平静的声音中浸染了寒意，眉头紧蹙：“哥哥没事吧……无谓为了这种人动气。”

    说罢，她淡淡地扫了一眼身旁的侍从，语气凌厉：“去回了藏人所，叫他别在天子脚下丢人显眼了。”

    -

    宣庆八年。

    行晏望着重重闭锁的朱雀门，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印信递给守门的侍卫。他终于还是——回来了。侍卫确认身份后，恭敬地迎他入大内。

    缓步于宫道之上，四顾景色，依稀如旧。照姬的侍女早已在建礼门外等候多时，他微微颔首，一路跟随侍女进入内宫。经过曾经任职的藏人所，他不免有惘然隔世之感。

    那时的他，初出茅庐，志存高远，只求得逢明君知己，挽苍生于水火。他有着高贵的姓氏，可出身的藤原氏分家早已没落。他遵奉家训，清廉克己，可一朝遭逢变故，前途断送。他才知，这世间不奖高洁，与其一生陷在九州乡野，不如求得如樱般绚烂绽放的一瞬。

    他垂首看着今日所着的礼服，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衣服中最为体面的。可是，祖母刚刚过身，他理应在穿孝才对。可若不是他被赶去九州，祖母在京中无人照应，也买不起唐药……老人家是靠着“想再见孙儿一面”的念想，拖到现在才咽气。

    侍女迎他进入内殿，却只带他到纸隔扇前，便附身行礼，悄然告退。

    行晏感到些许奇怪，却仍按照先前斟酌过的词句开口：“经年一别，臣方知当年之事多有误会。当日，蒙殿下青眼赐诗，然臣自知才疏学浅，身份卑微，恐难与殿下比肩，不敢妄承此情。”

    “至于坊间流言，臣不知因何而起，可立誓未曾泄露只字片语。然左迁九州之时，臣终日静坐反思，此事到底不能与臣撇清关系。”

    “故今日特赴京赔罪，请殿下责罚。若殿下不弃，臣愿侍奉殿下身侧，伺候洒扫，以偿殿下恩情。”

    一词一句，极尽谦恭，说得极为恳切。可纸门之后，却毫无回应，室内静得落针可闻。他甚至不知道照姬是否真的坐在纸隔扇后，还只是随便寻了个侍女代为应对。

    他正准备再次开口请罪，然而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女子略带寒意的娇笑。

    “呵呵呵……真是好笑。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很喜欢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