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进布行
初进布行
这对吴向荣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郑顺意便这般在布行当起了帮工。因着东家特意交代过掌柜,只要不太逾矩的活计,都交由这新来的伙计经手。郑顺意生得漂亮又伶牙俐齿,才来布行月余光景,竟为店里招徕了不少新主顾。月末盘账时,吴向荣照例来布行巡视,顺道瞧瞧这郑顺意到底有几分能耐。 待掌柜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郑顺意才从袖中抽出那册可疑的账本。指尖蘸着朱砂,在几处蹊跷的支出上细细圈画。忽而想起什么,又从案几暗格里取来另一本账册对照。两本账册竟似孪生兄弟,只是旧册纸页间隐约透着橙子清香——三月里江南橙花正盛。而新册墨迹犹新,凑近还能嗅到松烟墨特有的苦香。 "吴先生,"她将两本账册并排摊开,指尖轻点那些重叠的数字,"您看这事..." 吴向荣强抑住心头涌起的欣喜,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暗自思忖:郑顺意这丫头果然是个可造之材。他摆摆手,语气平淡道:"不必多礼,你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其余杂务不必cao心。"原来那真假账册本就是他设下的局,专为试探郑顺意的能耐。如今见她确有几分真本事,倒也不枉自己一番苦心栽培。 那日,三位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踏进布行。两位少年身着剪裁考究的西装,少女则穿着时新洋装,颈间珍珠莹润,一顶绛红贝雷帽斜搭在蓬松的鬈发上,通身透着富家子弟的矜贵气。 郑顺意堆着熟稔的笑脸迎上前:"三位贵客可瞧见中意的料子?咱们这儿的绸缎在城里是数一数二的。"要不我给几位细说说各色布匹的..." 话未说完,吴歧路便别过脸轻嗤一声。这小狐狸嘴上说着介绍,待会儿准要把次货吹成天仙织就的云锦——做生意的人,哪会真把短处往外掏? 郑顺意一眼便看出这三人是存心找茬,索性不再与他们多费唇舌。"三位且看着,有需要再唤我。"她转身欲走,却被少年尖锐的嗓音钉在原地。 "啪"的一声,一匹流光溢彩的浮光锦被狠狠摔在柜台上。十四岁的吴歧路扬着下巴,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倨傲:"这种下等货色也配摆在正堂?" 郑顺意不慌不忙地抱起那匹锦缎,月白色的料子在她臂弯里泛着粼粼波光。她径直走到少年跟前,忽然将锦缎往他怀里一塞:"小少爷既然瞧不上眼,可知道这&039;下等货色&039;用的是何种蚕丝?" 吴歧路被问得一怔,怀里猝不及防多了团云霞般的织物。 "江南最上等的双宫丝,十名绣娘要织整整三十天。"她指尖掠过锦缎上暗藏的缠枝纹,"您方才这一摔,可摔没了人家半年的口粮。"话音未落,少年白皙的耳根已涨得通红。 吴歧路被郑顺意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噎得"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接不上话。他攥着的指节发白,骨子里的世家教养让他做不出对女子动手的事,可这金尊玉贵养大的少爷哪儿受过这种气?抬手就要摔那揽客的茶具。 程令砚正要拦,忽听得身后一声怒喝:"混账东西!"程令岚兄妹齐齐唤了声"吴世伯",吴向荣铁青着脸大步进来,连个正眼都没给俩兄妹。见儿子这副德行,他额角青筋直跳:"《盐铁论》的策论写完了?《九章算术》的例题可曾验算?" 吴歧路冷着脸,眼底尽是叛逆与不耐:"我的事轮不到你管。"话音未落,他猛地踹翻脚边的圆凳,木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吴向荣额角青筋暴起,攥着鞭子的手背凸起根根骨节,却硬生生压下怒火:"晁平!把少爷关进房里,没我吩咐不准踏出半步!" 待吴歧路被家丁架走,程令岚绞着绢帕望向兄长:"哥,歧路哥这般......我们明日还来寻他么?"程令砚望着渐暗的天色,眸色比暮色更沉:"回罢。再耽搁,五姨娘该差人满城寻你了。" 程家的晚宴上程富端坐于主位,面容肃穆。待他执起乌木镶银的象牙筷,众人方敢抬手。程令砚低眉敛目,执箸的姿势分毫不差,连夹菜的幅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程令岚虽也规规矩矩坐着,却在父亲看不见的角度偷偷撇嘴,指尖在桌沿无意识地画着圈。 "咳咳。"程富忽然搁下汤匙,青瓷碗底碰着黄花梨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程令岚立刻绷直了背脊,连呼吸都放轻了。"今日的功课可还尽心?"他目光如炬地扫过儿子,"我们程家世代簪缨,最重清誉。你是要继承家业的人,若在学问上被旁人比下去..."话未说完,但桌上所有人都听懂了那未尽之意。程令砚的筷子在空中顿了顿,又稳稳夹起一粒晶莹的米饭。 程令砚微微颔首,"儿子知道。" 程富继续道:"今日与吴家那小子往来可还顺当?他可曾透露些什么?你要记着,这小子可是咱们程家探听吴家动静的&039;眼线&039;,须得拿捏得当。既不可叫他生分,也不能让他得意忘形。咱们程家世代簪缨,同这等骤富新贵往来,原就是赏他们脸面,你万不可失了身份。" 程令砚全程低头应“是”,声音平稳无波,像一个完美的提线木偶。他机械地夹菜、咀嚼,眼神空洞或专注于眼前的碗碟。当程富提到吴歧路时,他握着筷子的手指才微微收紧,指节发白,但面上依旧恭敬。他内心翻涌:想起吴歧路肆意妄为的样子,心底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 五姨娘始终沉默着,只低头用饭,偶尔为程富添汤布菜。她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偶,连碗筷碰撞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嘴角挂着刻意的笑,眼角余光却总黏在程富脸上。每当程富皱眉,她布菜的手指就会微微一颤。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帕子——她这般没用,往后若没了程富,怕是连女儿的嫁妆都要叫人算计了去。 目光扫过程令砚时,她喉头动了动。明明是程家独苗,却被老爷当作探听吴家消息的棋子。那孩子背挺得笔直,可衣领下还露着昨日家法留下的红痕。她慌忙垂下眼,怕叫人瞧见自己眼底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