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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谅醒来时,天还没有亮。 房间里仍然黑暗。他的冷汗把床单都浸湿了,冰凉的感觉从后背透出。 艾谅从小在国营单位的大院里长大,所以他从理性层面上,是不太会信一些超自然的东西的。即使小时候总会被那个梦困扰,他也只是归咎于自己可能本来神经系统就比较敏感。因为他确实不是个性格粗枝大叶的人。 可这次他的梦里出现了曾荻。 艾谅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很不好。 就像是一个信号,提醒他,远离那个眼睛水汪汪,嘴唇像花瓣一样的女孩。 他起床,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才稍微平静下来。 曾荻早上没有等到艾谅一起吃早饭。她起了个大早,去餐厅吃了饭,但一直没收到艾谅的消息。眼看着九点多了,她给艾谅的房间打了电话,却没有人接。 曾荻很诧异。什么情况?老板睡死了? 她打了艾谅的手机。还好,他接了。 “艾总,我在大堂等您……您下楼了吗?” “我已经出门了。” 曾荻一愣:“您是说……您已经出发了?” “是的,今天的会你不用参加了。如果你有空的话,在酒店整理一下昨天的会议纪要吧。” 艾谅的语气不太一样。曾荻不好说是什么感觉,但是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艾谅了吗?明明昨天两人的气氛还很和谐。 “没什么事,就这样吧。”艾谅说。 曾荻闷闷地在酒店里待了一天。艾谅吩咐的那点工作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工作,三两下就弄完了。 中午她自己在餐厅吃了饭。艾谅给的报销额度很宽松,所以尽管迪拜的餐厅不便宜,她也完全吃得起。酒店的健身房全天开放,她还去跑步机上锻炼了一会儿。 但她仍然不开心。她不知道艾谅到底怎么了。大半天过去了,没有收到他的任何工作消息,没有邮件,什么都没有。 明明之前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关于业务,他有什么信息和需要她处理的文件,会第一时间发给她。她觉得跟艾谅对接工作很高效,她相信作为领导艾谅也是这么认为,这是她的优势。 曾荻并不是被资本家PUA惯了,不卷死自己就不舒服的贱骨头。和所有正常的打工人一样,她痛恨一切无效内卷的加班和毫无意义的工作。 可跟艾谅工作并不是这样。而且,经过昨天的谈话,她其实已经在心里默默地把那份忠诚给了艾谅。 曾荻其实是个很挑领导的人。当初跳槽到这家公司,就是因为她觉得,在面试的时候,老陈比她前领导靠谱和投缘很多。加上薪酬待遇也不错。其实直到昨天,她也对老陈本人没有过多的意见。所以她一直无论对老陈,还是对公司,都是忠诚的。 不过人比人还是不能比。老陈画的饼多,但基本到现在,兑现的寥寥无几。 而艾谅,真金白银地买了她的忠诚。 所以曾荻不能理解艾谅态度的突然变化。这就好像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满怀信心,结果却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但她能怎么办。 直到晚上,都没有艾谅的消息。 已经十二点多了,曾荻很困了。她有想过,等艾谅回来的时候,问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但现在看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干脆去洗澡睡觉吧。 她简单冲了个澡,正在往牙刷上挤牙膏的时候,手机屏幕亮起来。 是艾谅的消息。 艾谅给她发了一条语音。 “我喝多了。” 他的声音有些哑,带着很重的鼻音。 曾荻拿着手机,一脸懵的时候,收到了艾谅的第二条语音。 “我这边很快结束,等会司机送我回酒店。” 曾荻脑子总算转过弯。领导喝多了,作为下属怎能不管不顾直接睡觉。 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 她马上给艾谅回:艾总,我会在大堂那边等您。 很快艾谅又发了好几条语音。 “我还有十多分钟到。” “我喝多了。今天晚上见大客户,帮老陈擦屁股。” “这帮人不要命,威士忌当水喝。我喝得太猛了,喝多了。” 喝多以后的艾谅有些絮叨。在语音里一直跟曾荻碎碎念。 不知道为什么曾荻居然觉得他这样,有点可爱。和平时那个严肃的样子,包括和今天的冷漠相比,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回复:我马上下楼等您。 因为已经很晚了,曾荻下到一楼,想了想,干脆去外面等。这样显得自己足够有诚意。 另外,她也不是不担心。艾谅都能给她发语音碎碎念了,那证明是真的喝了很多,喝到领导包袱都丢了,那可能还真的挺需要照顾的…… 酒店门口的步道上也没什么人。今晚不凉快。没有风。 空气有些闷闷的干热。 曾荻双手抱臂,站在步道一侧的路灯下。因为下来得比较急,她没有吹头发。湿湿的发丝还披散在背后。 远处走来几个女人,穿着传统的“布卡”长袍。一袭纯黑,从头罩到脚。曾荻听见她们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还有隐约的说话声。 曾荻虽然尊重阿联酋文化,但对于这种服饰还是会有本能的不适感。虽然说,在洲际酒店这种场所出现的女性肯定非富即贵,她也可以想象得到她们的罩袍必定价值不菲。但作为中国人,她仍然从心理上是排斥的。排斥这种女人被完全作为男人的“附属品”和“财产”的价值观。 就算也有无数媒体鼓吹说她们的罩袍可以多么华丽,可以缀满亮片水钻,她们在罩袍之下可以多么尽情地装扮,那又怎么样呢?她们在公共空间中失去“面孔”,无法被视为具体的、有个性的人,她们的存在被压缩成“遮盖物之下的某种东西”,除了面纱上那条窄窄的缝隙里能露出眼睛以外,她们不再拥有自我呈现的权利。 所以曾荻有些抗拒地,往后退了退。 那几个女人越走越近,她闻到了她们身上的香水味。很浓,像是玫瑰的甜香,但这香味也同样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因为那种甜香里,好像还夹杂着些别的气味。像是什么东西腐败了,让人联想到糜烂的渗出液体的血rou,被掩盖在浓烈的香料之下。 曾荻皱了皱眉,想离得更远些。那几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黑袍是轻纱的质地,确实很高级。掠起一阵浓香的风。 曾荻和她们打了个罩面。那几人踩着优雅的步伐走过去。 但当她们经过,曾荻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她们布卡长袍上本来应该露出眼睛的那道缝隙——都没有眼睛。 而是一片漆黑。 就在这时,脚步声停住了。 本应继续往前走的几个女人全部停了下来,齐刷刷地回头,看着曾荻。 她们全部没有眼睛。 面部是一片均匀的黑色。 曾荻的心脏狂跳。她想跑,想尖叫,但是身体僵住了,不听使唤。 就像是有一个巨大的罩子把她和外界隔绝开来,身边的路灯光变得越来越暗,呈现出一种阴冷的惨青色。 曾荻不敢看她们的脸。但她看到了她们的影子。 几道被拉长的黑影在缓缓地挪动着。 她们在向她走来。 突然一声尖锐的汽车鸣笛传来。 曾荻浑身猛地一抖,但周遭的环境突然变得清晰明亮了。 是艾谅的车。 她再扭头看去,身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司机下车,有些好心地抱怨曾荻:“Lady,你怎么就呆呆地站在路中间?这是晚上,有人开得太快,不小心撞到你怎么办?” 曾荻回过神。 司机从后座把艾谅扶下车:“老板就交给你了。今天太晚了,我得回家了。加班工资,你记得最后结算时给我算好。” 曾荻点头:“你放心。” 她扶住艾谅。还好,艾谅好像没完全醉,看着还能走。但是步履有些踉跄。 他个子很高,曾荻扶着他,觉得还挺沉的。 “你怎么站在路中间?”他问。 曾荻不知道是回答“还不是为了等你”还是“我刚才好像见鬼了”哪个更好。 似乎哪个回答都不好。 她决定选择避而不谈:“我扶您回房间吧。” 艾谅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曾荻心里更不得劲,好像被老板当作了借酒上位的心机婊。 她扶着艾谅进电梯,走到他房间门口,有些没好气地说:“艾总,房卡。” 艾谅从衣袋拿出房卡,开门。 曾荻把房间灯开得大亮,门也大敞着,颇有捍卫二人清白的气势。 她扶艾谅坐在沙发上。 “我现在,给您烧水,泡一壶茶。”曾荻一边说,一边动作麻利地拿着茶壶接水,“瓶装水我也给您放在这。您等下喝点茶,如果不舒服,需要去买药,随时打我电话。” 艾谅没说话。 “您还好吧?”曾荻问,“您能听明白我说什么吗?” 艾谅看着她:“我能听明白,但你这是做什么?” 曾荻心里觉得更委屈。 “没有什么。”她硬生生地说,“您多喝点茶,然后早些休息吧。有需要什么,您随时联系我。” “你坐。”艾谅指指身边的沙发。 曾荻迟疑了下。 还是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