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经典小说 - 潮来不钓(1v1)在线阅读 - (一)凌波微步

(一)凌波微步

    

(一)凌波微步



    小钟很久没坐晨间地铁,意外这座沿海小城的地铁也会拥挤得没位置坐。

    一年前,她第一次坐上这趟车还空空荡荡的。放眼望去,直直看见两端的车窗玻璃,外面漫长幽暗的隧道。乘客寥寥无几,多是同去琼英高中的学生。

    真正的早高峰还要再等一会。她的母亲敬亭开玩笑说,到时候,全市所有的上班族都在地铁一号线,尤其芙蓉里到长兴路的一段。小钟很难想象。

    现在的地铁虽说比以前人多,但也不像许多大城市,人铆足了劲往里塞,直到挤在门上。也就车厢侧边的两排座位都坐满,零星几个人扶杆站着。

    形形色色的人做形形色色的事。有人化妆,有人吃早饭(“请勿在车厢内饮食”的广播还在播放),有人戴着耳塞打手机,小钟觑了眼他的屏幕,是某款MOBA游戏,水晶破了。

    站在小钟旁边的女士身上传来浓郁的香水味,香奈儿五号,有名的经典款,人见人爱的玫瑰。敬亭也喜欢,喜欢到用完一支还会再买的程度。很亲切的味道,也因太过熟悉,透出淡淡的无聊。

    换乘站,女士携她的香风下车。乘客往来,腾出不少座位。小钟正发愣想心事,回过神来要抢座,空位又陆陆续续坐满。

    还得继续站着。想到接下来几个月,上学的天都会是如此,厌倦就密不透风地铺满了空气。

    她果然不太适合去上学。

    小钟已经小半年没去学校,早被划至问题学生之列,换成别人,甚至已经被退学。但父亲给学校捐过不少钱,老师和领导们劝不回她,也不能拿她怎样。

    不想上这破学,只能一天天耗着。

    这学期回来,才是机缘巧合的意外。

    气温比前些天凉快不少,忽然就有入秋之感。台风来了。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洛神。天气预报说,洛神本该从这座小城登陆。昨夜凌晨,它却偏移向东海上,只在城市上空擦落点小雨,像开了个很大的玩笑。

    从小钟身边经过的女学生们正绘声绘色说着赶地铁的趣事。一个女孩说,她今天能赶上六点四十八分的地铁,免于迟到,多亏手里这把长柄伞。进站时,她直接将伞往套袋机里戳到底,一下就弄好。安检的阿姨没有让她喝一口保温杯里的水。坐扶梯下去,列车刚好停着。她在最后一瞬奔进去,车门关闭,就差收拾雨伞的几秒钟。幸运啊。

    小钟想起自己出门的时候,家那边的雨已停了,只余一片湿痕。只要再晴上半小时,地面又会被蒸干。东边日出西边雨,江南的天气总是如此。

    出地铁后的林荫路唤起她对学校的熟悉感。茂密的灌木丛里不见一朵花,茉莉香气不知从何处来,不可收拾地荡开在雨里。

    阴沉的浓云蔽日,街市的灯却明晃晃,倒错的印象教人恍惚,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白昼夜晚。

    抬眼望,似曾相识的浓密树木,沾满雨水的绿像流动的墨彩。在树的外围,黑色围栏的尖刺高高竖起,像要断绝里面的人出逃的念想——仅限在它初建的时候,现在早已半锈,威严不复。

    自从琼英高中依靠遥遥领先的竞赛成绩和顶校录取率成为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垄断最优秀的生源,它就随沿海城市浸润的商业风气变得日渐自由。在这里读书应该是件幸福的事。想往上爬的人,会有好风助伊青云直上。想当咸鱼,又的确可以享受素质教育。

    但对于关系户小钟,这所学校无处不在的精英感,就足以让她喘不过气。她的同学们太规矩,太自律,太理智,像成熟的小大人精细计算学业与生活。做一件事先要想出它的好处,分清主次轻重,谈恋爱也要找相配的人。正因如此,学校愿意给学生自由。但无论怎么自由,小钟都追不上太过优秀的同龄人。

    她从建筑物淌水的玻璃里望见自己,发现今天忘了穿校服。

    没穿就没穿吧。除却集会的场合,这也不算硬性规定。换季的衣服本就不好穿,夏装校服的T恤有时会冷,秋装外套又太笨重。

    但是琼英高中的优等生们太自觉了。一路走过来,小钟都没见几个不穿校服的。

    她或许的确不该来。

    退堂鼓打得更响亮。

    直接打道回家未免太糗。要是她回到家,敬亭还在睡觉或洗漱,两人大眼瞪小眼,还指不定怎样尴尬。

    小钟想,要不在附近找个咖啡屋,坐下来再考虑一下。

    她打开手机上的小地瓜软件,准备搜索,首页当即跳出一水的高中生活vlog、绘画素材分享、小说推荐——因为看过,大数据拼命就塞给她这些,像霸道总裁说,不,女人,你想看。注意力一下就被分散。她忽然忘了刚刚要找什么,在一堆不感兴趣的帖里执拗翻找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是这一条,帖主分享自己领养流浪猫的经历。不久前,她在自家楼下遇到一窝没人要的小猫崽,在网上求好心人领养。最后剩下一只白色小猫,因为生病没人肯要,她决定自己养。帖主是大学生,收入有限的同时经济压力很大,为救活这只生病的小猫,只得发帖众筹捐款。但现在猫死掉了——昨天还像要好起来,终于不再吐奶,今天凌晨就没了声息。她将众筹到的款项全部退还,小猫水葬,和小钟家的猫猫招财一样,现也漂流在台风吹过的那片东海。

    同病相怜的感觉。她看完这条帖子有很多话想说,但看了看近在眼前的校门,千言万语只化成一个点赞。小钟喜欢那个亮起来的红心,虽然不知是否传达到,对她来说,这是抱抱的意思。

    她们家招财也是突然就没的。半个月前,小钟去临近的城市参加漫展,去了两天,回来敬亭就跟她说,招财没了。怎么没的?心脏病发作,很难预料,也没办法。

    招财猫生四岁,换算成人的年纪,大约跟十七岁的小钟差不多大。小钟四年前从那边的家里跑出来,跟着妈住。妈时不时要出远门,怕小钟寂寞,就买了招财陪她。她们相伴整整四年,家里全是笨猫生活过的痕迹,六一八囤货的整箱妙鲜包,红绳铃铛,清扫不完的毛……她不想待在那里触景伤怀,所以跑出来。

    算了,来都来了。

    小钟决定回去上学!她给女神发消息道。

    女神是小钟在绘画道路上的偶像。她们因为创作游戏同人相识。

    当时女神还是美院初出茅庐的毕业生,画技一绝,却苦于圈子太冷,没有名气。赋闲的小钟也感到未来一片茫然,整日沉迷于游戏。

    同处低谷的两人一见如故。小钟重拾起绘画的兴趣,后来时不时也能拿出些小东西,变成产粮的太太,全赖女神的鼓励。她们一起打游戏,也聊绘画的事。小钟画画不如女神,但会努力讲笑话逗她开心。

    沙地里的金子不会一直埋没。大约就在近半年间,女神在新圈子里声名鹊起,粉丝越来越多,现在连私信都看不过来。小钟上一次给她发消息,还停留在上一次。

    不过,纵然知道女神看不见,小钟还是会把私信小窗当成树洞,将真正的心里话说给她。现实里找不出能说这些话的人。

    雨停过一会又下了。小钟懒得再从包里拿出伞,飞快跑去遮雨的走廊。

    学校是一大片半旧的偏中式建筑。从教学楼到食堂,所有学生日常会到的场所都以回廊相连,环抱一方开阔的池塘。池塘中央堆叠着布满洞眼的太湖石假山,假山已生青苔。昨年最后一次来,塘里的荷花枯死了大半,现在已换作青灰色的芦苇,长势正好。浅可见底的水里又有了鱼,许多花鲤鱼,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成群结伴。环塘的走廊上,每过几步就立有一块请勿喂食的标语,但你们知道,总会有无聊或压抑的人忍不住投喂。这不是会被扣分的规定,违反就违反了,谁在乎呢。

    暑假里校园被租出去拍偶像剧,职工们正忙着撤下残留的布置。高中硬说是大学,功能型教室全被张冠李戴,艺术楼变成宿舍,生物实验室改造成社团活动室。路上没有别的人,学生已经都到教室里。早读的声音不绝于耳,没什么朝气,但毕竟人多,混在一起,姑且算是声势浩大。

    小钟没有去自己的教室,而是沿着曲折的走廊,来到图书馆前。

    转过盛开的珊瑚藤架,湿漉漉的粉白花色望尽,图书馆的门口现出一抹人影。

    是个穿深青色西服的男子,像在等人,也像在等雨。在这校园里,他的装扮格格不入。

    高中校园终究是不太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教师日常很少穿如此刻板的正装。

    他将视线转过来,她正好移开眼去看深蓝色的玻璃窗,窗上枝影摇曳,似水中捞月的痴态。

    “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男人先开口问道。

    见过。

    就在刚才的地铁上,他坐在她斜对面。

    略带忧郁的病容让她印象很深。糟糕的气色,黑眼圈,甚至现在她可以看出皮肤的瑕疵,但这些痕迹都没让他变得难看,反而像真古董自然磨损的痕迹,透出深敛的风韵。像在博物馆里看展,真正的宝物不会向人叫嚣说“我是个宝物”,而是就在那里,任由不懂他的人轻率贬斥,也无可奈何。现代的文化工业品却正好相反,一出现必须是最光彩照人的模样,吵吵闹闹。

    那双眼睛会让人不禁遐想他的故事,一场没有爱的爱情,美丽招致的无妄之灾。眼神澄澈的一面像少年,他比她也大不了几岁。更深处却埋藏着冷淡的厌世,像在说,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雪松甜中带苦的气味很适合下雨天。

    小钟上下打量一周,发现他手边空空,没有带伞。

    “你在等雨?我可以把伞借给你。”

    “多谢。”男人道,“方便在这等我一下吗?我去对面的行政楼取份文件,不耽误几分钟。如果不行,我回头把伞送过去。”

    小钟点头,掏出伞递过去,“你来图书馆三楼外国文学区找我,上午我一直在。”

    也许下午也会在,晚上也会在,明天,后天都在。

    ——还没想好。至少现在她不想回班级,只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此时的小钟还不知道,这话落在成年男人的耳中,被理解成另一种意思。

    他果然很久才来,小钟在等他,做什么都没法专心。一见他来,她就放下手边的书,脚步轻快迎上去,“我等了好久。”

    伞的每一叶都被整齐叠好,褶缝理得笔直,系上扣带,和借出去时花椰菜似的团状完全不一样。自己的不修边幅就这样被温和无声地点明,小钟有点不好意思,“很麻烦吧,一点点叠好褶皱,再卷起来。”

    “还好。”

    “长柄伞就没那么多事。但没法放进包里,在外面随手一放很容易忘。”

    “是啊。”

    “我经常出门忘带伞。天气预报说会下雨,带伞防备着却没下,不带伞出门却总是淋雨。”

    “是这样的。”他浅浅笑。

    两人聊着天在预览室外的走廊散步。小钟说很长的话,他都只是简短的回答。她以为他不感兴趣,悄悄去观察他的表情,但他会用探寻的目光回望,像一只好奇的猫猫。走廊不长,她按照他过来的方向送他,很快走到去教学楼的道口。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个弯,走另一边。

    这意思是他还想听她说话。但在她的印象里,被认真倾听是乖孩子的特权。大人从不关心坏孩子为什么变坏,只会要求她变好。很少有人这样耐心待她。

    她不禁对他的身份有些兴趣,“你是新来的教师?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不像吗?”

    “不像。”

    “也许因为我刚来。”他道,“我姓钟,教数学。”

    “哦。”

    一听“数学”二字,有但不多的兴趣顿时消散。但他又问:“你喜欢看怎样的书?”

    “小说之类,但也不一定。只要是有趣的书,什么都看,刚才在看《呼啸山庄》。”小钟回想起书中像野生藤蔓一样的情绪,仿佛自己也被缠住,不知该如何介绍它。

    卡壳许久,她才继续道,“一本名著。但是名著的标签简直误导人,害我望而生畏,很久都错过了。再有趣的书,好像和名著沾上边,都变得像个古板的老头在说教。”

    “我倒觉得名著最初被肯定,是因为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又或是印证了时代。非虚构的史料能很大程度留下事实,但窥测人心还是太难。文学是一种更好的工具。”

    “听起来你喜欢雨果。”

    “是吗?我读文学不多。”大钟想了想,又道,“读过大多数是古文古诗,小时候,家里大人逼我背的。”

    相似的经历又让小钟找回一点共鸣,她道:“我也会看诗的。”

    她的童年何尝不是被敬亭逼着学这学那,参加各种课外活动和补习班,全面发展,生怕落下同龄人。在父母高压之下成长的孩子注定不会太快乐,但别的家长都在这么做,没有办法。

    再说,东亚传统的教育理念就强调吃苦,太过轻松安逸反而需要警醒。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小钟本来背不住这段干巴巴的说教,也不理解,因为背不住挨了顿打,饿着肚子,背出来才许吃饭,再没敢忘。

    被鸡娃的经历留下很深的心理阴影,等她再长大些,狂躁的叛逆期就像一阵飓风摧毁大人培养她的苦心,留下满地没法重建的废墟。废墟不是可以开疆拓土的荒地。就算想放些新的东西进来,狭仄的心已难容下。

    眼前的男人不一样。他身上文化人的气度,讲话慢条斯理的劲,一看就被教养得很好。

    如果当时的她不那么任性,能再咬牙忍过痛苦,未来是不是也可以变得像他一样?

    但这种可能性,小钟永远错过了。

    她自言自语似的感慨:“你像电影里走出来的人。但现实里遇到和荧幕前观看很不一样。镜头会吃掉人身上的灵晕,好看的人出现在镜头里,不可避免美得空洞。”

    小钟像刻意确认一般又看向他,却发现他在听她说话的时候,目光时不时就落在她的身上,像忽然闪起的星星。飘忽不定的感觉让小钟不由地紧张起来。

    这算是表示礼貌的社交礼仪吗?看着对方,以表示自己认真在听。小钟不喜欢社交,更不喜欢在谈话中时时看向他人,确认对手方的存在。

    大钟长久沉默,她几乎觉得说错话了。

    他一看就是经常被说漂亮的那种人,相同的奉承估计已听得麻木,甚至可能还会厌烦——你们这些庸俗的凡人,好像除了皮囊就看不见别的。

    最后,他只确定地说了声:“谢谢。”

    用力表现得诚恳,同时也冷冷的。

    三楼狭窄的走廊又到头。

    ——————

    本文免费发表,微博有全文及番外文档。指路@春与愁几许

    会反复精修直到满意。作者不对任何盗版文档负责,请支持正版!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