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糖(2)

    心神不宁是从那个吻开始的。

    储慧已经站在楚代柔身后，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最近怎么回事？”

    “什么也没发生。”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楚代柔猛地抬头，眼眶微微发红，“如果我不站在这儿，你是不是就……”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算了。”

    “你就不能告诉我你在闹什么别扭吗？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是你先开始的！”

    楚代柔盯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段关系里始终是被动的。储慧从不缺少任何东西，她想要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那棕褐色的眼球四周晕开淡粉色的轮廓，不长不短的细线在白浆里四处游走。

    “我们回家吧。”

    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你是觉得我很可怜？”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她皱眉，“你到底怎么了？”

    楚代柔阖上眼，感受到一阵阵细密的痛苦，都怪那个该死的吻。

    他明明可以很正常的。

    矿泉水瓶面凝结的水珠，脚下闪过零零星星的车辆灯光，储慧身体上混合着酒精和薄荷洗发水的味道，以及她突然凑近时睫毛投下的阴影。

    只有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这一切还来得及修正，他像往常一样拉过她肩上的包，背在身后，“走吧，赵姨已经等我们很久了。”

    两人上车后，谁也没和谁说话，赵姨透过后视镜，看见后排中间的位置是空的，像是隔着断崖。

    她将钥匙逆时针扭转，尾端正隔着储慧和楚代柔。

    等到车子停到了楚家的别墅门口，楚代柔和赵姨道了别，关门前停了大概五秒，没有邀请储慧去楚家。

    男孩只说了句周一见。

    女孩只觉得这三个字草率又刺耳。

    车门砰地合上，那点没有宣之于口的不愉快，也被彻底消融在密闭空气里。赵姨在后视镜里看见储慧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失落——这种表情，她只在储慧拿着不理想的成绩单时见过。

    “赵姨，你可以下班了。”储慧忽然开口，“我会和mama说，明天不去补习。”

    “好的，小姐……”赵姨犹豫了一下，“不过，你和楚少爷之间……没事吧？”

    储慧望向窗外，楚代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暗色的大门后。

    “不用担心，”她轻声说，“我会处理好的。”

    毕竟，他们可是做了十几年的朋友啊。

    餐厅里的水晶吊灯亮得刺眼。楚代柔盯着楚志玟餐盘里那块被切成完美菱形的牛排，rou汁正沿着刀痕渗出，在洁白的瓷面上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

    “你应该邀请储慧来家里吃顿晚餐的。”

    楚志玟的声音从长桌尽头传来，她的嘴唇开合时像两片锋利的刀片。

    坐在他对面的陌生男人的叉子在瓷盘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双颊泛红，刻意放轻了动作。

    楚代柔拿起餐刀，快速地切割着盘里的食物，这句问候毫无意义，郑秘书早就把成绩单发给母亲了。

    “我不知道您今天会回来。”

    “这次考了第几名？”

    “第十。”

    他看见母亲的手指在红酒杯柄上收紧，指节泛白，杯子被她挪到了左侧，陌生男人放下手里的餐具，端起酒瓶，往杯里倒满了深红色的液体。

    厨师端着汤盆悄无声息地出现，蒸汽模糊了他的金丝眼镜。那个男人立刻站起来帮忙，袖口不小心蹭到了蘸料碟，深褐色的酱汁在浅色衬衫上洇开一片。

    楚代柔终于掀起狭长的眼皮，快速地打量着对面的男人——比上一个年轻些，衬衫领口熨得过分挺括，此刻正慌乱地用纸巾擦拭污渍。他在心里嗤笑一声，母亲挑选玩具的口味怎么变得这么差了。

    “怎么不小心点？”楚志玟的声音温和，“去楼上换件衣服吧。”她的目光始终钉在儿子脸上，“储慧呢？”

    楚代柔的太阳xue突突跳动。

    储慧。

    这个名字永远悬浮在他们的餐桌上空，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烛火。

    “还是那样。”他机械地回答。

    永远的第一名。

    永远完美的储慧。

    男人离开后的空气突然凝滞，楚代柔想着要是父亲在就好了，他总是有办法缓和餐桌上的气氛。

    当男人重新出现在楼梯转角时，楚志玟注意到他换上了备用衬衫——那件淡蓝色的亚麻衬衣现在贴合身上，勾勒出细瘦的腰线。

    “还是这件衣服更适合你。”楚志玟的眉眼弯起，赞许地作出评价，红酒杯映出她扭曲的倒影，她没理会男人害羞的反应，继续切着盘里的牛排，“上周家长会为什么是储明替你签字？陈秘书不就在那里吗？”

    口中咀嚼的牛排突然变得难以下咽。

    楚代柔想起那天储慧站在办公室门口，脊背挺得笔直，对陈秘书说：“让我mama签字吧，她和楚阿姨是很要好的朋友，可以暂时充当监护人。”

    阳光穿过她白衬衫的纤维，照出布料下若隐若现的肩胛骨。

    楚志玟的餐刀“当”地敲在盘沿，提醒他要回话。

    “我忘了告诉你。”

    “下次别麻烦储明了，我才是你的母亲。”

    她面前的盘子已经没有食物了，这意味着楚家的晚餐即将结束。

    厨师端上柠檬冰沙时，楚代柔发现甜点上有储慧最爱的薄荷叶，陌生男人正用叉子小心剔除自己那份上面的薄荷叶，这个动作突然让他怒火中烧。

    “你只在乎为什么你的儿子不是储慧。”

    楚代柔说完就后悔了，身体开始发抖，餐桌上静得能听见冰沙融化的声音，楚志玟缓缓放下餐巾，布料摩擦声像蛇爬过枯叶。

    “你是我唯一的小孩，我怎么会不在乎你？别对mama说这样的话。压力太大的话，我等会打电话给储慧，让她今天晚上来家里玩？你们俩刚考完，好好放松下。”

    楚志玟说完就离开了餐厅。

    陌生男人觉得自己不应该继续留在餐桌上，想去追楚志玟，但是叉子掉在了地上，躺在了楚代柔的脚边，他僵在原地，忽然感到一阵茫然。他侧过头，想询问厨师的意见，但她只是退后了两步，身影迅速消失在厨房的阴影里。

    他尴尬地揉了揉精巧的鼻子，面前的男生好像一直没给他打过招呼，“我……我吃饱了，我，先去看看楚女士……”

    现在餐厅里只剩下楚代柔一个人。他感到一阵眩晕，那个活泼开朗的优等生面具，那些游刃有余的社交把戏，全都在此刻碎成了瓷盘上的柠檬渣。

    客厅里传来楚志玟的声音，“小慧出去了……有点可惜……还想见小慧一面来着……”

    他站起来时膝盖撞到了桌腿，疼痛让他声音发哑，“又是这样……”为什么就无法在母亲面前保持伪装呢。

    窗外的喷泉突然开始工作，水声哗啦啦地淹没了一切。楚代柔看着水珠溅落在落地窗上，他的生命就像那一抹透明的弧线，没有人在意。

    不论是母亲，还是储慧，她们都清醒得近乎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