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晨昏

    半月光阴如水流逝。伊莉丝心底那点微弱的、关于重返故土的星火，终于在这座黄金牢笼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彻底熄灭了。或许在那个遥远的世界，名为“伊莉丝”的存在，已然真正湮灭。

    否则，为何与此地的牵绊愈深，归途的感应便愈淡？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卡斯帕得知“死讯”时会是如何表情？沙塔尔呢？索维里斯又会作何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的痛楚蔓延开来。更让她焦灼的是，自己身份暴露，可会打乱他们的部署？那些被困于阴影中的无辜者，最终是否得以重见天日？

    和煦的暖阳穿透花厅巨大的玻璃幕墙，泼洒进一片浮金。

    光线在室内慵懒地流淌，仿佛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柔光。那些被精心侍弄的奇花异草，在这过于慷慨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绚烂，深红浅粉，秾丽妖娆，深深浅浅地缀在层层叠叠的绿意中，喧闹地簇拥着，仿佛在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燃烧。

    空气里弥漫着甜腻得令人头晕的花香，混杂着泥土的微腥。

    帝国皇后莉薇娅——一只血统纯正的“红发狮子”，梅里安涅家族的直系血脉，世人眼中高悬于天的“帝国月亮”——正手持一柄银剪，姿态优雅地修剪着过盛的花枝。

    咔嚓。咔嚓。

    清脆的断折声在寂静的花厅里有节奏地响起，残叶碎瓣应声飘落，带着一种残忍的诗意。

    伊莉丝安坐于后方的茶桌旁，目光所及，是女人裹在华美绫罗中的纤细背影。那一头海藻般浓密的红发，如同凝固的鲜血，瀑布般垂泻至腰际，色泽之鲜艳，竟能与周遭最娇艳的花瓣争辉，也刺痛着伊莉丝的眼睛。

    与面对卡森时那种莫名的亲切感不同，对于这位生理上的母亲，这具身体残存的本能，反馈给她的唯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幼兽面对无法理解的庞然存在。

    “这几日早宴上，我看你动筷甚少，是御厨的手艺不合心意，还是身体有何不适？”莉薇娅拈起一朵刚刚剪落的、犹带露珠的红玫瑰，置于鼻端轻嗅，侧首望向女儿。

    衣袖被轻轻拉扯，将神游天外的伊莉丝拽回现实。

    “没、没有……”她猛地打了个激灵，脊背下意识挺直，“只是……只是赴宴前，我在宫中用了些点心，还不饿……”

    “咳！”话音未落，身旁的卡森便毫无预兆地低咳一声，适时接过话头，语气自然：“近日天寒，我怕她空腹赶来不适，便吩咐人提前送了些简餐过去。是儿臣考虑不周。”

    莉薇娅的视线在兄妹二人之间轻轻掠过，最终定格在卡森脸上，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既设早宴，为的是天家团聚，共叙人伦。今日你先用了，明日我先行尝过，这宴会还有何意义？规矩若可因人而异，便不成其为规矩。”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知错。”卡森从善如流地垂首，姿态恭顺。

    “我知你素来疼爱meimei，心中或许怨我过于严苛。”银剪的声响戛然而止，莉薇娅的声音在空旷的花厅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宣教，“身为母亲，我岂会不盼着你们舒心快活？可你们既已长大，便须明白，这皇宫看似金碧辉煌，实则不过是以规矩为栅栏扎就的华丽牢笼。钥匙，只握于一人之手。唯有他，能立于笼外，冷眼旁观我等在其中扮演困兽，上演这一出出早已注定结局的滑稽戏。”

    一名侍女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上前，将几碟精致茶点轻放在桌上，又迅速退入阴影。

    其中，樱桃蜜糖挞散发出的焦甜香气尤为霸道，诱得人食指大动。

    伊莉丝的胃袋不争气地发出细微的鸣响。

    枯坐半日，精神还要承受这番“金笼论”的煎熬，这点心的诱惑力简直呈几何级数增长。

    然而，方才卡森那声刻意的咳嗽和阻止的眼神，如同警钟，让她伸出的指尖在半途生生僵住，最终悻悻收回，按在了饥肠辘辘的小腹上。

    从前的“伊莉丝”，过的便是这般生活吗？她绝望地想。这位帝国公主的尊荣，似乎也并不值得羡慕。

    在至亲身上感受不到寻常家庭的温情，每日面对的是无处不在的机心与这邪教灌输般的权谋逻辑。

    什么规矩，什么笼子，什么钥匙……饥饿的她此刻只有一个最朴素的愿望：大口吃饭，填饱肚子。

    她几乎想对着那个仍在用背影散发威压的女人呐喊：别谋划了！反正这帝国迟早要完蛋！

    后来是如何离开那片令人窒息的花香领域的，记忆已模糊。

    只记得自己脚步虚浮，又困又饿，身心俱疲得像打了一场败仗。想到未来无数个日夜都可能要重复这般场景，绝望便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卡森注视着伊莉丝那张写满生无可恋的苦瓜脸，心中暗觉好笑。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将方才悄然藏起的一块蜜糖挞递到她鼻尖下晃了晃。

    女人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紧紧盯着那抹诱人的焦黄，鼻翼微耸，眼中迸发出饿狼般的光。

    “等等，”她强忍着口水，压低声音，“这该不会是你从里面‘偷渡’出来的吧？刚才你不是不让我碰吗？”

    “不想吃？”卡森作势要收回。

    “想！”伊莉丝一把抢过，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大口，腮帮子立刻鼓囊起来，含糊不清地调侃，“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恪守规矩、绝不越雷池半步的模范皇子呢。”

    “唉，”卡森故作伤心地叹息，“冒着被母后责罚的风险，给亲爱的meimei偷运粮草，换来的竟是如此误解，可悲，可叹啊。”

    伊莉丝被他的表情逗乐，连忙咽下食物，双手合十告饶：“我错了我错了！我哥哥卡森是全天下最勇敢、最具反叛精神的楷模！行了吧？”

    “真的？”他挑眉，表示怀疑。

    “千真万确！我发誓！”她举起手指，点头如捣蒜。

    “勇敢我认了，至于‘反叛’……”卡森轻笑一声，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这天下都是西罗先家的，哪有自家人反自家人的道理？”

    伊莉丝一怔，险些忘了自己此刻顶着的，正是这“自家”最尊贵的姓氏之一。

    她慌忙借机转移话题：“对了，说起来，为什么我不能在……‘母亲’面前吃点心？连提都不能提？”

    因为莉薇娅曾偏执地试图将年幼的你，塑造成父王幼时的影子，以期换取那点虚无缥缈的恩宠。而那位父王，童年最厌恶的，便是甜食。

    这是卡森深埋心底，从未对伊莉丝言说的残酷真相。

    作为兄长，他私心地只想为她圈出一方尽可能单纯的天地，让她远离那些肮脏的算计与倾轧，不必像他一样，早早成为权力祭坛上的牺牲。

    “因为……”他正斟酌着如何编织一个无害的谎言，一只通体灰羽、拖着两根纤长尾羽的鸟儿，不知从何处翩然飞来，轻巧地落在了伊莉丝的肩头。

    这鸟儿看着有几分眼熟？伊莉丝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将手中剩下的半点心屑小心翼翼地托到掌心，递向这位不速之客。

    “你也饿了吗，小鸟？”

    那灰鸟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珠打量她片刻，竟真的跳上她的掌心，低头啄食起来。

    一旁的卡森，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请、请公主殿下恕罪……”一名侍女神色仓皇地跑来，扑通一声跪在伊莉丝面前，声音发颤。

    “你何罪之有？”伊莉丝莫名，连掌中的小鸟也好奇地歪头看向地上颤抖的身影。

    “是奴婢看管不力，一不小心……让这鸟儿从笼中逃了出来，惊扰了殿下。”

    “原来是宫里的鸟，”伊莉丝笑了笑，不以为意，“这有什么要紧的，快起来吧。它很可爱，我很喜欢它。”

    卡森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如此平和，甚至带着些许宽宥的伊莉丝，与他记忆中那个动辄打骂仆役的meimei判若两人，这个人甚至对一只小鸟都显得格外温柔、耐心。

    这半月来积攒的种种异样感——那些与从前骄纵任性截然不同的细微之处——再次浮上心头，如同暗潮，在他心底悄然涌动，生根发芽。

    他凝视着伊莉丝专注的侧脸，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眼前这人，真的还是她meimei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