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

    萨默站在警察局大门口外面，背靠着粗糙的水泥墙。水泥墙是这个城市的基础。灰色的。到处都是灰色。她手里夹着一根烟，细长的白色烟卷，顶端烧着一点红，像城市夜里无数闪烁的小灯。

    烟雾盘旋着，在潮湿、混杂着汽车尾气和贫民窟酸臭的空气中慢慢消散。她抽得很慢，眼睛看向马路对面。

    马路对面是一家全息广告牌店，上面正播放着一则新的广告，一个女人穿着极少的布料，身体曲线被光影勾勒得格外清晰，冲着虚空中的某个点傻笑。她手里拿着一瓶泛着荧光的饮料。萨默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看指尖，指尖微微泛黄，烟草的味道黏在上面，洗不掉。

    马克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拖沓的，带着中年男人特有的、对生活和工作的敷衍。萨默没有回头。她知道是他。这个点，他大概刚从某个案发现场回来，或者只是去楼下买了杯便宜的合成咖啡。咖啡的焦苦味有时会黏在他身上，像第二层皮肤。

    马克在她旁边站定，没有挨得很近，隔着一个不抽烟的人应该保持的距离。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着，也许也在看那个广告，也许什么也没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已经瘪了一半的烟盒，磕出一根烟，塞进嘴里。他的手背有几条青筋，皮肤因为长期接触各种不明物质而显得格外粗糙。打火机在萨默身边擦响，一小簇橙色的火焰跳出来，点燃了烟头。

    他吸了一口，烟雾比萨默的要浓，混杂着一种更重的、廉价烟丝的味道。

    “真累啊。”马克开口抱怨，声音低沉，像磨砂纸。“今天又去了下城区。”

    萨默吐出一口烟雾，没发出声音。她见过马克从下城区回来的样子。他不说具体是什么，但空气中会带着一种不同的、更令人作呕的气味。有时候是血腥气，有时候是腐烂物，有时候是更难形容的、绝望和污秽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种味道会附着在衣服上，很久都散不去。

    “那地方，就没好事。”马克又吸了一口烟，把烟灰弹到地上。烟灰是黑色的，落在灰色水泥地上，不怎么显眼。

    萨默把烟夹在指间，看着它一点点烧短。红色的点越来越靠近她的指尖。她没有接话。说什么呢？说她知道那地方没好事？所有人都知道。说她很同情那里的人？同情有什么用。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马克也没有期待她接话。他习惯了她的沉默。警局里，她就像一块沉默的雕像，不碍事，也没什么用。他大概也更喜欢这样的她。不用费力去应付。

    “又是一具尸体。”马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烂得都快认不出来了。在一条巷子里。”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着萨默问什么，或者只是在给自己一个停下来的机会。萨默依然没动。她听过太多这样的事情。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人死去。在巷子里，在破旧的出租屋里，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尸体，对于他们这些警察来说，有时候只是一个需要填写表格和向上级汇报的“事件”。一个数字。

    “没人认领。”马克继续说，像是自言自语。“那种地方，谁会在乎。家属说不定早就死光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就算有，大概率也不想认。麻烦。”

    麻烦。是的。这个词准确地概括了很多事情。贫穷是麻烦，疾病是麻烦，活着是麻烦，死了，更是麻烦。尤其是那些没有人会在乎的死者。处理起来总是格外的“麻烦”。

    萨默的烟烧到了过滤嘴。她把烟头丢在地上，用鞋底碾了碾。火星彻底熄灭。她没有立刻再点一根。

    马克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浑浊，带着一点点连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疲惫。他的胃大概又在痛了。他经常按着胃部。

    “那个…最近怎么样？”马克换了个话题，像是例行公事地关心一下同事，或者只是为了打破沉默。

    萨默抬眼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向马路对面。广告牌上的女人还在傻笑，荧光饮料瓶在她手里晃来晃去，反射着刺眼的光。

    “就那样。”萨默简短地说。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波澜。就那样。还能怎么样呢？每天都是重复的，麻木的，肮脏的。

    “是啊，就那样。”马克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附和，又像是在肯定自己的生活。“能怎么样呢。混日子呗。”

    他用力吸了一口烟，仿佛要把肺里所有的疲惫都吸进去，然后再吐出来。烟雾在他面前形成一团灰色的、模糊的形状。

    “上次那个案子，你那个…流浪汉的？”马克突然想起什么。“有眉目了吗？”

    萨默的眼神动了一下，很微弱。她负责的那些“不被重视的案件”，马克偶尔会随口问一句，但也只是随口。他不会真的关心进展，或者提供任何帮助。他只是问问。像问今天天气怎么样一样。

    流浪汉的案子，当然没有眉目。永远都不会有眉目。那些人就像被风吹散的尘埃，消失了，就没有人会去找。

    “没有。”萨默说。声音更低了一些。她知道马克不会追问。

    “哦。”马克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他们都知道，他只是随口问问。

    空气又沉默下来。只有马克的抽烟声，和远处马路上传来的，车辆低沉的轰鸣声。以及广告牌里传出的，甜腻、虚假的声音。

    萨默搓了搓手指尖，感觉烟草的味道似乎已经渗进了皮肤里面。

    “行，我先上去了。”马克掐灭烟头，同样用鞋底碾了碾。他的烟头比萨默的要短很多。他大概抽得更快。

    他没有等萨默回应，转身向警察局的大门走去。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步伐还是那样拖沓。仿佛背着整个城市的疲惫。

    萨默依然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进去。大门在她身后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又关上了。

    她抬起手，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两根烟。她摸出一根，夹在指间，没有立刻点燃。只是夹着。

    风吹过来，带着下城区更远处的、更浓郁的腐败气味。

    萨默把烟放到嘴里，含着。没有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