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璧
玉璧
月影高悬,定安侯府已熄了灯火。 视线所及一片昏黑,萧明临脚步不稳,迈进门槛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 值班的侍卫赶忙上前扶他,萧明临摇了摇头,驱散些许酒气,挡开搀扶的人,吐出一口浊气,气息下沉,稳稳的朝府内走去。 路上遇到小丫环,想给他挑灯,被他信手挥开了。 他对自家庭院的方向再熟悉不过,就是醉酒加上摸黑,哪怕眼前只看得见石子小径的些许残影,他依然半步不错的走到了后院。 往凉亭的石桌上一躺,发呆的看了会儿凉亭顶端,闭上眼睛缓解脑内的绞痛。 今日是他的生辰,可他父母兄弟皆被杀戮,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却无一个至亲之人陪他度过,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形单影活只在这世间,只余孤身一人。 “阿临。” 一道娇软而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听见这个声音,萧明临本能的就想皱眉。 掀起眼皮一看,楚渺渺站在凉亭外三步远的位置,依然穿着她最喜欢的红纱,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轻挽衣摆,缓步走了上来。 “方才你进府的时候,就有丫环过来跟我禀报了。”楚渺渺朝他一笑,云鬓楚腰,秋水横波,如花一般娇美。 萧明临站起身靠在旁边红漆柱子上,沉默的看着她打开食盒,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再将筷子手帕仔细的摆好。 “今日是你的生辰,可是一大早你就出去了,到处都找不到人,我还想着去哪里找你,幸好还没过子时。” 楚渺渺走上来靠近了他,抓住手臂上那对黑底银纹的护腕,一双眼睛映着月色的微光,琥珀一般清亮,“我给你做了长寿面,来尝尝今年味道如何?” “……”萧明临看了会儿她的脸。 楚渺渺与他青梅竹马,两人都出身武将世家,父辈是战场上金戈铁马过命的交情。 他们从小就玩在一块,只不过楚渺渺性子太过活泼,长了一张明艳娇美的脸,行事却像男子一般不羁,丝毫没有寻常女儿家害羞自持的意思。 萧明临比她年长三岁,她从小就喜欢跟在对方身后,有事没事跑去镇西将军府找人,缠着要他陪自己玩儿。 萧明临喜欢舞刀弄枪,最讨厌跟娇滴滴的女孩子待在一起,一看见她转身就走。 楚渺渺却丝毫不觉得气馁,一身如火焰般鲜艳的小红裙飘在身后,清脆的声音总是“临哥哥”“临哥哥”的叫他。 若是得萧明临回头看上一眼,她就会rou眼可见的开心起来,小兔子一般蹦上前,细嫩的手指紧紧抓住萧明临的手。 萧明临也不知道她对自己的迷恋从何而来,从小到大从没消减过,哪怕成婚六年对她冷淡到极点,她也能永远拿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认真的看着他,红唇一碰,糯糖般缠绵的叫他“阿临”,仿佛含着永远也消耗不完的情痴。 萧明临别过视线,手臂从她掌心抽了出来。 脑袋因为醉酒疼得晕眩,他闭着眼睛揉了揉额角,没什么情绪的说,“我不喜欢吃面。” “……这话你去年就说过了,”事实上每年生辰,萧明临都会用同样的理由拒绝,但第二年她依然会端上同样一碗长寿面,也不知道谁比谁更执拗。 楚渺渺扇了扇瓷碗上面的热气,刚出炉的面,正是色香味俱全的时候,她端着面放在萧明临面前,“我做的面你从来不吃,可是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喜不喜欢,万一这个面刚好对你口味呢。” 那碗面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上面还放了个金色的煎蛋。 然而萧明临低头看了一眼,只觉得那热气漂浮上来,熏的他眼睛疼,拿胳膊挡开了,“不想吃。” “……” 楚渺渺只好把它收了起来,装回食盒。 她安静了一会儿,收拾碗筷的动作很慢,萧明临难得见她不说话,看了一眼那道窈窕纤细的背影。 楚渺渺转过身,唇角一弯,掩去了所有情绪,将一方盒子递到他面前,“阿临,这是第二个生辰礼物。” 那盒子雕刻精致而华美,依然是每年都要上演的戏码。 萧明临看了它一眼,扯了扯唇角,他当然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 一对玉璧,系着红线编织的同心结。 楚渺渺这人好像天生就没有寻常女儿家那样的薄面皮,年年送东西,年年被拒绝,可她依然乐此不疲。 楚渺渺将那只盒子打开了,露出里面无暇的玉璧,看得出来手法比去年更加精巧。 她本也是个喜欢舞刀弄枪的性子,那双手耍剑可以,拿起针线来就要了命了。 起先连一只竹子都绣得歪歪扭扭,现在编织起繁复的同心结,却也像模像样了。 楚渺渺抚摸温软的玉璧,触手细腻,暖玉生温,长睫扇了扇,一双翦水般的漂亮眼睛看向他,“阿临——我希望今年你能收下,同心结象征着长长久久,白璧象征着纯洁无暇,这正是我最想送你的礼物。” 她说着,眼眸垂了下去,低着脑袋就想把其中一只玉璧系在萧明临腰上。 萧明临抓住她的手腕。 入手纤细而柔软,他下意识捏了捏,随即又对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有些厌烦。 浓长的眉毛皱了起来,他冷笑着说,“长长久久是个好寓意,我当然希望有人陪伴在我身边,长长久久。” 楚渺渺虽然主动,却并不愚蠢,萧明临说到这里,她就已经听出来弦外之音。 鸦羽般的眼睫颤了颤,手腕挣动一下,却没能从对方掌中抽出。 她近乎乞求的移开视线,希望他能够稍微给自己留一分余地,接下来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可至少对方不要说出口。 萧明临却并不如她所愿,刀子凌迟的是她的心,而那刀的人并不在乎。 “只不过,那个人不是你。” 楚渺渺垂着眼睛没有看他,余光落在那只折射着微光的羊脂玉上,勾了勾唇角,动作有些僵硬。 萧明临并非铁石心肠,楚渺渺喜欢他,他亦有他心中所求,只不过,那个位置从来和楚渺渺无关。 她听见萧明临说,“六年了,楚渺渺,每年一碗长寿面,一对玉璧,你送多少次我就扔多少次,事到如今还要送,你不嫌累吗?” 夜风穿过凉亭,吹起衣袖间垂落的红纱。 楚渺渺当然觉得累,只是她不敢放任这种感觉,每当这种情绪出现的时候,就会立即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所压制。 她喜欢萧明临,年少一眼惊艳,就是终生刻骨铭心。 再累,再难过,哪怕外人背地里不知道嘲笑了她多少次,她依然舍不得放手。放这个人离开,就跟剜心一样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