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经典小说 - 品香在线阅读 - 四

    



    四、

    聽見大廳的門被推開,宋伶收拾心緒起身,就聽若霞輕喊:「夫人醒醒,若霞伺候梳洗。」

    拋開早先的夢境與事後的感慨,平靜等待若霞端來溫水,伺候她洗臉、梳頭;若霞說起今日天氣,宋伶淡淡回覆,兩人相處如同往日,彷彿昨晚未曾發生任何事。換上一身素衣,到劉太夫人所在的荷馨樓請安,一併用早膳。

    兩人到樓門前,劉言政夫婦帶著三歲的劉禹迎面而來,劉禹活潑,遠遠就喊:「嬸嬸早!」

    「小禹早啊。」宋伶微笑回應。

    劉禹聰穎可愛,是此時劉府獨苗,受劉太夫人萬般寵愛,卻未養成驕縱脾氣。劉言政之妻許雅彎身輕拍劉禹,示意他能上前找嬸嬸,劉禹便一蹦一跳的來到宋伶面前。

    劉禹靠近後也對跟在宋伶背後的若霞招呼:「若霞jiejie早!、」

    「禹少爺早。」

    「嬸嬸,我能把三字經都背完了!   下午去祠堂,再背給嬸嬸聽!」

    「小禹真認真。」

    品香園西南處有一間祠堂,供奉劉家祖先神主牌位,先前劉年晉靈堂便設在這裡,出殯後撤下,留下牌位與先祖並列。劉太夫人要求宋伶為劉年晉抄經祈福百日,這些日子與劉太夫人請安吃完早膳,宋伶便在祠堂待到傍晚,才回茗萱苑。

    靈堂收拾起來後,劉禹偶爾會由許雅的丫環送來祠堂,由宋伶帶他識字。這是與劉太夫人請示過的,許雅此時懷孕五個月,過了正午嗜睡,丫環將劉禹帶出軒禾園免得打擾許雅休息。起先是帶到劉太夫人在的荷馨樓,而後讓丫環帶劉禹帶到祠堂,由宋伶帶他識字,背誦三字經,替他說說三字經裡提到的典故。

    劉禹聰明乖巧,樣貌可愛,是個不令人煩心的孩子;儘管如此,宋伶其實不喜歡與他相處。每當帶劉禹識字,宋伶便會想起過去在崇山鎮的院落中,父親教她識字,手把手帶她寫字,母親在旁斟茶,磨墨。

    父親總說女兒才貌雙全,將來的夫君若無功名在身,可不輕易將女兒許配出去。宋伶看著爹娘,想像過自己出嫁後的生活,必定得如父母這樣,互敬互重,相處和睦,談詩論畫,相夫教子;儘管宛姨年紀與父親差了二十歲,兩人確實互敬互愛。

    剛入劉府,宋伶得知是為重病的劉年晉沖喜,才挑中她的八字;守著一個隨時可能守寡的婚姻,她自然埋怨宋大哥、埋怨劉府。

    當劉年晉身體漸漸好轉,雖然體弱,世家子弟受的教養一點不少,能與宋伶說古論今;這時宋伶曾替劉年晉體弱的身軀感到惋惜,期待能將他養好身體,兩人做長久的夫妻。

    而與劉年晉有了夫妻之實後,宋伶就算不懂他人床笫之間是何狀況,由劉年晉貧弱的精氣、偶爾聽從僕役中的閒談猜想,自己恐怕懷不上劉年晉的孩子。宋伶又難免埋怨起這樁婚事。八字是劉府挑的,宋伶就算不想嫁,宋家恐怕也難以拒絕汴城清川劉府;劉年晉的身體只要出狀況、無法留後,卻都是她的問題。這是什麼道理?

    看劉禹這純樸天真的孩子,宋伶便忍不住會想起過去的自己,每日充實才學、閱覽群書,為何陷入這番處境?

    與劉言政夫妻寒暄問候,劉太夫人的ㄚ環念純請幾人進房進房入座,再請劉太夫人入席。席間劉太夫人多向許雅叮囑照顧身體,向劉言政交代這個月進貢皇城的香品,再逗著劉禹,宋伶在旁,像是誤入天倫之樂的外人。

    倒是劉禹,在劉太夫人稱讚他又背誦不少經詞,直率地說:「都是伶嬸嬸教我的。」

    席間提起宋伶之名,劉太夫人不好繼續冷落,對宋伶說:「過兩日便是百日,小禹好動,許雅身體需要靜養,不如在院裡收拾一個地方,讓小禹上茗萱苑習字唸書,過兩年,性子定了些,再送去書院。」

    「也好。」除非劉言政夫妻有意見,宋伶沒有拒絕的餘地,道:「這兩日便讓若霞收拾書房。」

    「是。」

    「有勞嫂嫂了。」許雅姣好的容貌底下,有掩不住的疲態,據說她兩次懷胎害喜症狀不少,那是宋伶從未體會的辛勞。

    許雅轉頭向劉禹交代:「可要好好聽伶嬸嬸的話,別貪玩。」

    劉太夫人見事情已定,道:「整理書房有什麼需要,就讓若霞跟容秋說一聲,現在茗萱苑就妳們兩人忙不來,再跟容秋要幾個人過去幫著收拾。」

    「是。」

    容秋是跟在劉太夫人身邊二十多年的丫鬟,管理劉府僕役大小事。

    劉太夫人願意將心頭的金孫送到茗萱,讓宋伶感到受寵若驚;劉禹日後得往來茗萱苑,那麼劉府就不會落下對茗萱苑的關照,說起來,這算是劉太夫人替宋伶在劉府找一點用處?

    拜別劉太夫人,宋伶前往祠堂,若霞送茶水過來,便回茗萱苑依劉太夫人的意思,將書房收拾得適合三歲的劉禹練字唸書,缺文房四寶、擺設裝飾,就找容秋要。

    在祠堂的宋伶專心抄經,先前她還想著抄完經後,該如何打發在劉府漫長的歲月,劉太夫人便替她安排帶孩子。

    當若霞送午膳來時,這才停下筆,起身到祠堂外的涼亭,若霞已經佈置好幾單的三菜一湯,都是素菜。

    若霞立在一旁伺候,宋伶心血來潮,賜她同坐;若霞心有疑惑,沒有與宋伶同桌,而是在涼亭側邊的石椅坐下。

    宋伶問:「說說妳跟妳那個表哥是怎麼回事。」

    昨晚只知兩人苟且之果,尚未知兩人結緣之因,若兩人有真心,未必只能幽會苟且一途;劉太夫人雖溺愛其子,卻非毫無道理可言之人,或能有機會放若霞出府。放她出府,這不僅是憐憫若霞。過了昨晚的衝擊,宋伶冷靜想想,她擅自留後門讓男人入院,瞞天過海的自信行為,讓宋伶感到不安。

    若霞朝四周看一圈,沒有其他僕役在附近,道:「不是好因果,怕污了夫人與劉家列祖列宗的耳。」

    「無妨。」宋伶心想,昨晚已汙了我的眼,卻道:「若妳有什麼姻緣,或許有機會,不必像我這般,一輩子只能在這兒。」

    涼亭邊的長椅比宋伶所坐的石凳低,若霞抬眼看了宋伶一眼,見主母看著眼前的素菜,緩慢一樣樣放入口中嚼著。

    她垂下眼,道:「昨晚叨擾夫人,若霞必定老實交代前因;然而在劉府吃喝不愁,用好穿暖,若霞並不覺得有何不足,若霞無所求,還請夫人留若霞一席之地。」

    宋伶轉頭看若霞低垂著頭,為她出府著想的「好話」,彷彿是要逐她出府的惡言。

    雖然確實認為若霞擅自留門還隱瞞其事,對其在身側感到不妥,宋伶卻認為自己並沒有趕她離開的惡心;讓她出府、給予自由,不必與人趁黑夜私會,難道不是好事?

    宋伶不住探口氣,說:「先把事說清楚。」

    「是。」若霞垂臉,說道:「若霞出生於汴城西北的黃家村,那裏種植清川香所需的原料,黃家村有九成的人,都靠劉府吃飯。劉家人經常過去,巡視花田、作坊;十歲時,父親過世,家中只有母親一人,要養家中六個孩子。劉太夫人看我順眼,讓我到劉府當ㄚ頭。我簽了賣身契,但太夫人仁厚,逢年過節,讓我回家陪娘親與兄弟姐妹。」

    大戶人家的丫鬟,吃穿用度比一般人好,若霞一年比一年嬌俏可愛;每次回去,左鄰右舍男子朝她起鬨,不在少數。

    「表哥黃大川就住在隔壁,家裡兄姐結婚生子,過年時老屋擠不下人,借了黃家的地方,說讓幾個未婚的女孩擠一擠。那些女孩在一間,黃大川?夜裡潛入摀住我的嘴將我拖入他房裡?朝我抹春藥??」

    宋伶傻了,卻聽不出若霞口中有任何怨懟或哀傷,僅是平靜訴說一件往事。

    「快天亮時,他放我自己走回那間許多姊妹睡的房間,沒人察覺有異;回家過節那幾天,黃大川都在入夜後抓時機將我擄走,盡興後再放我回去。當時只覺得害怕,怕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不敢讓家人有何異狀,想著回到劉府,就不會再看到那他。」

    「回到劉府後,也不是全然放心,男女之事並非一無所知,害怕意外懷上那人的種,左思右想,將過年回黃家村發生的事告訴容秋姊姊。」

    「容秋姊姊替我稟告太夫人,太夫人召我密談,問我『若要劉府替妳做主,是要報官抓那人,或是替妳成親呢?』一旦報官,那黃大川對我做的事不就全村皆知?可我怎又會想跟他成親呢……於是告訴太夫人,若不幸有孕,請太夫人可憐若霞,為若霞請一方打胎藥,讓我歇息後繼續在劉府。」

    「太夫人答應,不會因此影響我在劉府的差事,至於黃大川,會讓人盯緊他,若工作上有所閃失,藉此重罰。太夫人還請了大夫替我查看是否有其他傷病,診脈雖說無受孕之兆,仍是在看見月事到來,才真的放下心。此後過年,我便送些東西回去看過母親,推說府裡年節忙,不過夜,當日就回汴城。」

    若霞說完停下緩口氣,宋伶倒杯水遞過去,若霞誠惶誠恐接下拜道:「謝夫人。」

    宋伶問:「既然如此,有太夫人替妳撐腰,應當不需擔心那小人,為何仍與黃大川糾纏不清,甚至放他入園?」

    若霞輕抿兩口茶水,握住瓷杯,垂手盯著杯中淺褐色茶水,道:「前年初夏,太夫人以我的八字能助晉少爺培元固本,將我從政夫人身邊,送到茗萱苑。太夫人為了晉少爺安康,求神念佛、尋方求士眾人皆知;尤其夫人入府沖喜後,晉少爺身體日漸好轉,讓太夫人更加執著於方士之言;只要不會傷到晉少爺,任何方法太夫人都會嘗試,這點夫人肯定清楚。」

    「推算出適合沖喜八字的方士,在太夫人央求下,再以晉少爺與夫人兩人八字推算親近於兩人又能有助益的八字;容秋姊姊看了便說巧,劉府內就有這麼一個人物。太夫人告訴我,晉少爺不納妾意念相當強烈,多半不會給我名分,但會給我妾室應有的例錢,讓我入茗萱苑幫幫晉少爺。」

    「先不說我自己怎麼想。」若霞仰頭看著宋伶,道:「先前在黃家村遇上那難堪的事,太夫人願意維護,此時太夫人有所期盼,我又如何拒絕?」

    若霞再次低下頭,道:「入了茗萱苑,太夫人特意遣開夫人,讓我親近晉少爺;與晉少爺雖有肌膚之親,晉少爺一心向著夫人。若霞不過是個在夫人不方便、或不在劉府時,能讓他方便瀉火的丫環。然而若霞……雖非出於自願,卻與需索無度的男人有過經驗,晉少爺洩出的稀薄jingye淡泊如水……而後與太夫人提起,晉少爺此時恐怕難衍子嗣,應以固本培元為重,不需強求子嗣。」

    「太夫人認為晉少爺每一刻都是跟閻王延命,不知何時會被收回,得把握時間留下晉少爺的血脈,於是苦了夫人。若霞不入晉少爺的眼,夫人也未曾為難若霞,若霞更是無意與夫人爭風吃醋。太夫人奉行承諾,發我身為妾室的例錢,劉府內的人也以晉少爺小妾目光看待,在茗萱苑的生活,說實話,著實愜意。」

    「直到兩年前,黃大川離開黃家村,到汴城劉府的金香鋪工作,若霞去取茗萱苑用的薰香時,遇上了他……那人絲毫不認為自己做過錯事,親暱地朝我噓寒問暖,在旁人沒注意時,還捏我的腰輕聲說想我……那時比起害怕或尷尬……更多的竟是……想念……」

    「夫人肯定輕視我,畢竟連我都想賞自己耳光,打醒這個想要男人的自己……卻仍是屈服,從那時開始暗通款曲。茗萱苑修補圍牆的工程,黃大川說著想打工多賺外快,在金香鋪放他休息的日子,來這兒跟著工頭搬磚補瓦;不需要我說明,他就知道這裡有一扇門。那時多是我趁夜從那扇門離開去找他;直到此時,茗萱苑人丁稀少,才有讓他入院的事。」

    宋伶心中千迴百轉,原對若霞的遭遇懷有憐憫,卻沒想到她老實認了自身蕩漾的心緒;想氣又不知該氣哪件事,使她大嘆口氣:「妳可真是大膽。」

    若霞苦笑:「我原以為太夫人對我好、為我著想,其實在這大宅裡,太夫人想的還是劉家。晉少爺不在之後,不會有任何目光留在茗萱苑,我得為自己想想,如何度過漫長的日子。」

    宋伶食不知味結束午膳,若霞起身收拾碗盤,宋伶道:「何不請太夫人放妳出府呢?妳沒真的名份,若真心儀那個黃大川,肯定能有結果。」

    「表哥在黃家村已有妻小,若霞可沒想在那小家小戶中當小的。再說,雖說我沒名分,太夫人可不認為能當作沒這回事。」

    言下之意,兩人的後半輩子是一樣的,身為劉年晉的妻妾,得為他守寡。宋伶胸口湧起沉重的無奈,由兄嫂訂下的婚事,她一句話都說不上就被送來劉府,無論夫君好歹,這輩子就得在這兒了。

    若霞剛離開,軒禾園的丫環就帶著劉禹過來,懷著胸口的沉悶,宋伶帶劉禹在祠堂附近的庭院走動消食;半晌後回到祠堂裡,帶劉禹識字念書。

    傍晚軒禾園的丫環帶劉禹回去,宋伶關上祠堂的門,與他們一同離開,經過中堂後向劉禹道別,轉向茗萱苑。

    回到廳堂,若霞已將晚膳擺好,說道:「書房已經收拾好了,夫人吃過飯後能去看看,需要再增添什麼,我明日再補。」

    以若霞實為妾的身分,若宋伶釋出善意,能讓若霞一同上桌用膳;宋伶未曾退守彼此的階級,若霞守僕役的本分,專心致志伺候夫人,未曾有所怨懟。

    日子平靜度過劉年晉的百日,劉禹第一日到茗萱苑念書習字,劉太夫人差人送了茶點過來。自劉年晉過世後,茗萱苑久違收到來自太夫人的賞賜。

    傍晚送劉禹出茗萱苑,院外劉言政正走過來,朝宋伶致意:「多謝嫂子看顧禹兒,若有不受教之處,務必告知。」更送上點心,說是略盡宋伶為師的束脩之禮。

    兩方寒暄過後,在院門前分別,宋伶回到書房裡收拾,若霞前往廚房領晚膳。吃過飯,擦完澡,漫漫長夜,宋伶秉燭翻閱書籍,若霞送上明目補氣的養身茶,為她點起荷葉薰香,安靜退出書房。

    看著書房關上的門,宋伶心想,若霞是如何排遣長夜?就算先前沒撞見她與黃大川的好事,總不會天天都這麼過。

    是立場同病相憐的女人,因此對若霞多幾分心;然而,她以放蕩的心思接納曾強迫她的男人,又令宋伶多幾分輕視。

    將注意力放回書本,多看兩頁詩詞,宋伶感到一股倦意侵襲;或許是整日得花心思照顧孩子,比平時更加疲累,宋伶拿起燭火回到房裡,將燭火放在桌上熄滅,到床邊脫下外衣,沾了枕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