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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北京,北京「一」

    

第五十七章 北京,北京「一」



    母亲说可以给老家寄信。

    于是,小姑娘爬到板凳上,吭哧吭哧写下来到北京后给外婆的第一封信——

    姥姥:

    我在北京已经一个月了,您还好吗?后院里的柿子树秃了没有?锅灶有没有坏?您眼神不好,别老是一个人修,找村头张婶来帮你。

    我又想您了。

    北京的天没有老家高,人太多了,晚上胡同里有点吵,能看到星星,我还以为全是大楼呢,这里有好多猫,老跳到窗台上叫,本来房间就挤,听着猫叫......

    好吵。

    ......姥,我不喜欢猫了,您可别给我抓小猫崽了。

    但是,妈说住不了多久就可以搬家了,她在打工攒钱,说要给我和弟弟买房子。

    妈跟您说的一样,好厉害。

    再说说郁瓒吧。

    ……

    小姑娘写到这,停了笔。

    郁知的字歪歪扭扭,最后一个“吧”字还没写完,墨水在纸上晕开了一个黑点。

    她盯着“郁瓒”那两个字看。

    看了好久,脑海里浮现出男孩蹲在墙角画画的样子,还有他说“你不要碰我”的声音。

    纸上“郁瓒”两个字,郁知用蓝色的水笔来回划了几下,划得乌乌黑黑,看不清了。

    然后,她把笔放好,翻页,继续写:

    我想您。

    过年我就回去了。

    晚安,姥姥。

    知知。

    .......

    这已经是郁知来北京的第二个月了。

    ......

    一个月前,九七年的秋天,北京。

    郁知背着小布兜书包,被母亲从北京火车站台拉进人群里。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的鞋子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母亲没空管她,提着大包小包,走得飞快。

    郁知没见过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

    被震撼到,词汇匮乏的小孩想了半天,才想出来三个字:好大啊。

    真不愧是是课本上写的首都。

    母亲给郁知买了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递给她时语气还带着不耐烦:“别愣着,吃。”

    郁知低头吸溜一口。

    卤汁够咸。

    不是她在乡下吃惯的味道。

    郁知的喉咙里忽然堵得难受,那软软的白团,是硬生生吞下去的。

    咽到胃里,酸胀得厉害。

    “妈,我——”

    “回家再说话。”母亲说。

    母亲说说的“家”,是北三环外的一个胡同院......其中一间房。

    院子里有一口老井,地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木头和塑料瓶。

    房东在院里搭了棚子,养了几只瘦巴巴的鸡,屋外贴着斑驳的报纸墙。

    屋子不大,一进门,架子床靠着墙,上下铺。床上坐着个顶着乱糟糟头发的小男孩,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她们。

    小男孩皮肤白白的,眼神又黑又直,睫毛长得不讲理,嘴巴红润,很漂亮。

    郁知第一眼看见郁瓒时,竟觉得他挺好看的。

    小姑娘心里想着:原来弟弟是长这个样子啊。

    这些年,姥姥嘴里说的“弟弟”,老家门口邻居们边掰瓜子边提起的“她妈带走的儿子”。

    郁知有点紧张。

    莫名其妙的,甚至有一瞬间,她想冲他笑一下。

    “小瓒,叫jiejie。”母亲声音疲惫,又转过头看郁知,“知知,这是弟弟。”

    “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

    郁知站在门口,一动也没动。

    坐在床上的男孩只是皱着眉看她,防备一个外人的入侵。

    “谁是我姐?”好半天,郁瓒才开口,声音软糯,却带着不属于孩子般的固执。

    “我才不要jiejie。”

    郁知的手在袖口里无措地攥紧,指甲掐进rou里。

    有点痛。

    她本来想好要开口打招呼的第一句话,被男孩这句“我才不要jiejie”堵在了喉咙口。

    看着面前头一回见面的弟弟,郁知觉得,他眼睛再亮也没什么好看的。

    丑死了。

    .......

    母亲在家的时间不多。

    到北京的头一周里,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家里——带郁知熟悉胡同口的早点摊,告诉她哪条胡同通哪条大道,哪家铺子可以打酱油、醋;给兄妹俩每天炖rou吃,希望俩孩子快点熟悉起来。

    这几天里,母亲对她挺好的,除了那双经常带着敌意盯着她的眼睛——她弟弟郁瓒。

    母亲去菜市场买菜,专门留俩孩子待在屋子里,走之前交代郁知:“知知,你别总闷着了,跟你弟说说话。你是jiejie,得主动点。”

    郁知嘴上“嗯”了一声,心里别扭得厉害。

    但想着母亲的话,还是走到蹲在屋子角落的男孩身前跟他搭话。

    郁瓒一句话也不回,眉头皱起,手里转着一支水彩笔,不停地拆、装、又拆。

    那天她应该主动说了挺多的,但到最后,郁知只记得她好像是伸手戳了戳郁瓒的肩膀,换来对方稚嫩的一句:“你别碰我。”

    ......

    果然是那些婆婆门口中去了城里的孩子。

    不欢迎她这个外来的。

    母亲喜欢这种孩子?

    ......

    郁知突然笑了一下,蹲下来,伸手捏住郁瓒的脸,故意加重力道。

    “你讨厌我?”她问。

    郁瓒眉头皱得更紧,嘴巴被捏得变形,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瞪着郁知,眼神里带着怨。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手松开,站起身。

    “无所谓。”郁知说,“反正我也不喜欢你。”

    ......

    “妈明早就得去上班。”晚饭时,母亲摸了摸郁知的头发,“知知,咱们先在这房里挤挤,等攒够钱了,妈就带你跟小瓒住大房子。”

    郁知点头。

    母亲笑了:“那好,明儿个你跟弟弟在家,锁好门,可别乱跑。”

    “有事就找房东太太,妈打过招呼了。”

    郁知再次乖乖点头。

    隔天一大清早,提着个装饭盒的袋子,女人风风火火地走了。

    郁知长大点才知道,母亲是在西城区给一有钱人家里当保姆,之一。

    那家的先生是大学老师,太太是国企干部,母亲这个保姆之一的主要职责是照看雇主家的退休老太太。

    这份既能照看家里孩子,也能挣钱的工作来之不易。

    后来,母亲跟郁知说,是在这家干了半年多,她才下定决心带她来北京。

    全凭那相当可观的工资。

    ......

    郁知和郁瓒共处的第一顿饭,是热剩饭。

    她不会用北京这边的煤球炉子,怎么点都点不着,火柴一根根划过去,扑哧一下灭掉,手指头蹭上很多黑灰。

    炉膛是个不讲理的铁疙瘩,闷着不理她。

    郁瓒坐在小板凳上,背靠着墙,嘴巴抿成一条线,眼里明显写着不服。

    “你怎么连炉子都不会点?”

    “我以前没用过这个。”郁知蹲在地上,指尖染了黑灰。

    她姥才不舍得让她干活。

    “我会。”郁瓒跳下来,撅着屁股去拉火钳子,“妈教过我。”

    小孩点火动作娴熟,不怕脏,啪地一声拉开炉门,抓起一把废纸往里一塞,又在煤球间点了两根木条,塞进去。

    极其熟练的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手脚利索得不像个五岁的孩子。

    咔哒几下,火苗窜上来,锅底咕咚响。

    郁知看着那火苗,沉默了。

    过了会,她问:“......你是不是一个人经常点火?”

    “嗯,妈每天走那么早。”

    “我会热饭。”郁瓒说,“我从三岁开始就会。”

    郁瓒今年五岁。

    他才五岁。

    郁知站起身,看他得意地往炉边一坐,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她脑子里想的全是这几天对这个弟弟的观察画面——

    家里空间不大,俩上下铺床,一张旧折叠桌,屋角摆了个书柜,一半放书,一半是郁瓒的玩具。

    郁知来时,看他有四五本图文画,还有一个电动火车头、一个会唱歌的布偶熊、两副拼图。

    刚来那几天,看着这些东西,郁知心里拧巴着想:弟弟应该很幸福。

    可现在,她有点不确定了。

    为什么?

    弟弟分明有连环画、有玩具、也有新衣服。

    为什么,他做什么事也都得自己来?

    郁知站在那里,心里在一瞬间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之后的几天里,母亲一早出门,到天黑才回来。白天,屋子里就只剩下她和郁瓒。

    房门锁着,除了上厕所,他们不怎么出门。

    郁知坐在窗边翻书,翻到第十页就看不下去了。

    她把书摊在架子床上,仰头躺着,对着破旧的天花板发呆。

    不习惯。

    在老家,她可以踩着水跑到田边找蝴蝶,看外婆给她摘柿子。哪像这儿——连个能站得住的空地方都没有。

    北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亮闪闪的街灯、电视里说的繁华、或者她在梦里幻想的高楼、糖果、毛绒玩偶的城市。

    都没有。

    它是屋子小小的,风有点呛人的,总是灰蒙蒙的天空是中午热饭时候全靠煤炉子自己点火;是郁知开始有点想姥姥。

    想那口炕,想姥姥炖的排骨汤。

    什么北京啊。

    还不如在乡下。

    但五岁的郁瓒,跟他姐不一样。

    男孩不抱怨,从没问过“妈什么时候会回来”,更不会哭。

    常做的事是蹲在书柜下翻画册,一页一页翻,看完拿起蜡笔照着画。

    郁知有一回看他坐在板凳上,一边涂颜色一边往拉着窗帘的窗子看。

    好像......外头有没有人都不重要,妈回不回来也不重要,他自己也能过日子。

    小小的年纪,够老成的。

    但也老成不到哪去。

    ——有一次晚上,母亲下班回来晚了,郁瓒饿得在被窝里直哼哼。

    极小声,郁知听见了。

    到底是小孩。

    她也饿,爬起来翻箱倒柜找吃的,只翻出一包快要过期的饼干。

    “吃点这个,垫垫肚子。”她把饼干递给他。

    郁瓒皱眉:“我不吃。”

    “那你就饿着。”

    郁知甩下话,自己咬了一口,味道如同嚼铁,硬邦邦的。

    郁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郁知吃,目光委屈。

    半晌,他哑着嗓子小声说:“姐......”

    这是郁瓒第一次喊郁知姐。

    郁知不理他。

    郁瓒扭过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转头伸手去郁知手上拿饼干,咬了一口,皱着小脸嚼着,咽下去。

    他咀嚼的声音很小,但郁知听得清清楚楚。

    这声音,像一把钝刀子割在她心上。

    矫情。

    郁知想。

    ......

    一周后,手续办妥,郁知去上学了。

    学校离家不远,穿过两个胡同,再拐到一条主路边,校门口站着个女老师,穿着蓝灰色带着肩章的外套,看着来来往往的孩子。

    “哪班的?”她低头问。

    “我家娃娃刚转来的,我今天带她来报道。”

    郁知站在母亲身后,默默说:“二年级。”

    “从哪转来的?”

    母亲报了个地名。

    老师嗯了一声,让她们稍等会儿,她去核对一下。

    郁知站在那儿,听见不远处两个男孩在聊天:

    “是不是新来的?”

    “她没校服,穿得跟我们不一样……你看她鞋。”

    郁知跟着他们地话低头看自己脚上的鞋,是旧布面鞋,姥姥在里面缝了棉花。

    郁知揪着书包的带子,一动不动。

    ......

    正式上学了。

    课本内容没多难,郁知接受良好。

    但下课了,没人理她。郁知一个人趴在桌子上那铅笔写名字,写“郁知”两个字,写了好几遍。

    再拿橡皮擦掉。

    ......

    放学回家的路上,郁知一个人走。

    胡同里,郁瓒蹲在门边,一手拿着根糖葫芦。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郁知进了屋,把书包放好,坐在桌边。

    屋里没有人说话。

    郁知低头看了眼手心,书包带勒出的痕还在。

    她今天一整天,都很紧张。

    …….

    九八年夏天,郁知搬家了。

    这次不是租,是买的。

    母亲在外墙为水泥色的小区购置了套九十平的房,两室一厅,敲了墙,又划出间小屋。

    母亲站在客厅中央,叉着腰,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这下好了吧?一人一间卧室,以后你们俩,谁都别再闹我。”

    这话是说给郁知听的。

    重男轻女。

    郁知曾在她面前,平静的,面无表情地“抱怨”过。

    .......

    此时的郁瓒已经黏上了她姐。

    搬进来的那天,郁瓒抱着他的画册坐在客厅中间,晃着腿问她:“姐,你喜欢这儿吗?”

    她说:“挺好。”

    郁瓒点头,咬了口水果糖。

    郁瓒那年也开始上小学,和郁知一个校区,只不过低两年级。

    小时候的郁瓒个子长得慢,背着双肩书包跟在郁知后头,小尾巴似的,走哪跟哪。

    有时候郁知嫌他烦,快走两步,他就追上来,拉她书包带:“姐,你等等我。”

    有回放学天快黑了,她拐进小区门口小卖部买橡皮,他站在门口没跟进去。

    郁知转身就看见郁瓒站那儿,一个人,双手揣兜,睁着双滴溜溜大眼睛盯着她。

    “姐,买好了?”

    “嗯。”

    郁瓒去牵郁知的手:“那我们回家吧。”

    .......

    晚上,郁知在写作业,郁瓒就悄悄坐到她旁边,看她写字。

    郁知皱眉,郁瓒立马说:“姐,我不说话。”

    郁知:“......”

    谁成想,没一会儿,男孩睡着了。

    郁瓒头靠着郁知的肩,手还抓着她的袖子不放,嘴里嘟囔着:“姐......jiejie......”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

    2003年,北京封了好几条街。

    “非典”来了。

    那会儿,郁知跟郁瓒渐渐大了,能自己照顾自己,母亲就选择在雇主家当了段时间的“住家保姆”,工资翻了不少。

    这次的事出得急,母亲没能第一时间回来。

    虽然家里本来就只有郁知和郁瓒。

    母亲打电话过来时说:“知知,你记得,锅里烧水消毒,别出门,你们学校通知了放假,有啥事给我打电话。”

    随母亲电话一起来的,还有她托人匆匆往家门口放的药和大包小包的米面,一袋捏得变形的口罩。

    “嗯,知道了。”

    郁知答应了,挂了电话,心里还是有些空。

    不说怕是假的。

    真正出事是第三天晚上。

    郁瓒前半夜开始小声咳嗽,到后半夜发起了高烧。

    听到郁瓒喊她的微弱声音,郁知从床上爬起,摸了郁瓒的额头,愣了会,立马干涩着嗓子去倒水,翻药,打湿毛巾......

    并在心里祈祷这只是个普通的感冒发烧。

    做完这一套,郁知去轻声喊她弟吃药。

    烧得迷迷糊糊的男孩睁开眼,一看到郁知的脸就开始笑:“姐……”

    郁知低头看他,声音难得放软了一点:“乖,吃药,吃了就好了。”

    郁瓒看着她,乖巧地把药吞了下去,眼睛有点湿漉漉的,像小狗。

    郁知用湿毛巾敷在郁瓒的额头上,一晚上没睡,手心贴着他的额头,感受着那灼热的温度,一点点,一点点的降下来。

    快天亮的时候,郁瓒眼睛动了动,虚着声音问:“姐,妈回来了吗?”

    郁知:“没呢,你想妈了?我给她打个电话?”

    郁瓒摇了摇头,嘴唇发干:“不用。”

    “那你还有哪不舒服?”

    安静,沉默。

    又过了会儿,郁瓒突然喊她:“……姐。”

    “嗯?”

    “妈总是不在啊。”

    郁知轻声:“我知道。”

    “那你呢?姐。”

    郁知:“......”

    “以后你会不会也不在了?”他又问,眼睛望着她。

    “你会不会……也走了?”

    郁知一怔。

    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儿。

    郁瓒睫毛沾着汗,脸还有点红,小脸皱着,一副虚弱的模样,手下意识地抓着郁知的袖口。

    像是真的怕她会走。

    郁知鼻子发酸,抬手,把郁瓒的手按回被子里,声音很轻:“我不走。”

    郁瓒的手又伸了出来,盯着她,固执地问:“真的?”

    郁知有些无奈,叹了口气,压着被角的胳膊轻抬,牵住了郁瓒的手。

    “真的吗?姐。”

    郁瓒仍然在问。

    男孩的手汗津津的。

    郁知的瞳孔映出郁瓒稚嫩的脸庞。

    张开干涩的唇瓣,郁知一字一句地回答了当时只有十一岁的郁瓒。

    “嗯,真的。”

    “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