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穗(五)
宁穗(五)
宁穗不知道雪下得这么大,大得能压弯了腰。 …… 那样寂静的关口,他说明了来意,却不见得那士兵放行。兵士招呼了手下,那人匆匆跑走,在雪上留上一片长长的脚印。 来的时候他就见—— 邱寒义笑着,手里拿着个包裹,包裹渗出了血。 那血是人血,那包裹,也是圆的。 他急忙下了马,跪下,把背弯得不能再弯,又把头在地上狠狠磕,感受鼻子一阵一阵的发酸,又像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要吞的憋屈。 “见过将军。见过将军。” 他邦邦的磕,一刻也不曾停下。 见过将军,见过将军啊。 他不敢回头看马车那边有什么动静,只是一阵一阵的磕头,期盼自己做的事情能有什么意义,能做些什么,做些奢望。 “长公主,请下马来,”面前的男人皮笑rou不笑的挑了挑眉,颠了颠手里的包裹,全然像是不见地下的宁穗,自顾自的开口,“让我见见你。” 这地上甚冷。 磕得太久,额头早就失去了温度,可是他只是咬着牙,停住,脊背再也挺不直似的,转头看见马车的帘子被掀起来了一半,快步,起身,上前,一气呵成。最后立在一边,欲搀刘赟,他用自己的小臂接过她的掌,抬头,看了那女人一眼,又是低头。 接着刘赟感受到手背上—— 一滴guntang的热液落了下来。 “赟,你要闭上眼,你不要抬头。” 她释怀的用袖子故意拂过宁穗的鬓边,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这样的冰天雪地,有这样渺小的一辆马车停在这样庞大的一座关口前,这样渺小的两个人,要如何,才能不信命? 他听到那包裹被打开的窸窣声,看见天上的雪粒似乎飘落的都慢些,慢些,慢得叫他看得见形迹来,也见那女人的背影瘦削好些,一头墨发随风飘去。 唐坚死了。他的眼睛睁的很大,愤怒,不甘,还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与惊讶。 昔日的师徒竟最后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罢了,罢了,宁穗知道,他读得懂雪,却总是读不懂人。可是他读不懂邱寒义,现在却读得懂了刘赟。 还好我在。 他默默将从车内取出刚才刘赟没有披上的衣服,替她披上,又沉重而缓慢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没事。” 邱寒义大笑起来,将那人头往地上一扔,招呼士兵放行,丢下一个字:“恭迎长公主!” 后来他们就被软禁了起来,一日三餐都是被士兵给送进来的。 他第一次和刘赟坐着吃饭,第一次和他在这样漫长的等待的日子里,用大把大把的时间和她平视着,谈天说地,即使他好像是模模糊糊从那个女人的眼里读到一丝,像雪一样即将转瞬即逝消融的意味。 风雪常常吹着帐篷,发出砰砰的声响,屋内的灯在烧,炭也在烧,可这次却是刘赟自己点,自己烧的。 她捂着一杯热过的羊奶,靠在炉边,一个人自言自语,在说什么,宁穗听不太清,他替她打了洗脚的热水,放在塌边,默默拉了椅子,坐在一边,看昏昏的烛火跳动的火光在这一片狭小,在她的脸上跳跃出一丝垂死挣扎的光芒。 “他们不杀你?” 刘赟懒懒地掀起眼皮,似是又恢复了在宫里那般懒散的模样: “笨,”她饮了一口鲜甜的液体,在嘴里含了一会,温了温喉咙,“他舍不得我就这么简单的死了。” “我的死,要死得其所,你明白么。只是死,那舟车劳顿这些理由轻松便可解释,那太简单,一个国家死了一个疯癫,不合理教的长公主,无伤大雅。” “我这个人本身,”她伸出细长的手指,先是指天,又抬头望天,却只见那显得逼仄的篷顶,又指了指自己,“不重要。” 半晌,她看了看那噼里啪啦轻炸开的灯花。 “我可以是刘赟,也可以是李赟,也可以高矮胖瘦,也可以甚至不是个女子。只要我是长公主,只要我是该嫁给唐坚的妻,这一点,就够了。你明白么?” 宁穗明了的点了点头,又像是不懂的摇了摇头。他看见刘赟露出一种“孺子不可教”的笑意,挠了挠头,少见了露出了一丝羞怯的表情。 “君子接人则用曳,这是赟说的,可却总是将我当做什么都不懂的……” 刘赟又笑,从盘子里丢了快蜜饯给宁穗,边嚼边喃喃着。 “……这同读四书五经不一样。这读世道,读人心,读多了,就要被蚕食,最后也要化作这株毒花的一抹养料的。不知,则无挂念,无挂念,便较常人得这喜乐易极。” 宁穗起初还不懂这段话的意思,后来他就全懂了。 ——他懂了这句话后就再无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