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四/1】小小的房子挤着四口人
【世界四/1】小小的房子挤着四口人
沈月怡被一阵窸窣声惊醒。 她睁开眼，黑暗中听觉格外敏锐。那是塑料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从主卧门外经过，轻得像猫，但对于眠浅的她来说却足以撕裂她的睡意。 ——婆婆周玉芳又在这个点起床了。 她摸出手机，荧荧亮光刺得眼睛发酸。屏幕上时间显示正好五时三十分，离闹钟响起还有一个小时。 她翻了个身，试图重新坠入睡眠，身侧却传来一阵沉重滞涩的呼吸声，带着某种黏腻的痰音。 是唐峻，她的丈夫。 他此刻正像一座rou山般瘫在她旁边，占据了大半张床铺。他睡得很沉，庞大的身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自从三个月前他被裁员后，就睡得越来越沉，仿佛要把前几年加班欠的觉都补回来。 沈月怡盯着他后颈处堆叠的肥厚褶皱，忍不住想到自己上一次劝他减肥时的情景，他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甩出一句理直气壮的搪塞：“被裁的又不是你，压力肥懂不懂？以后会瘦的，OK？” 语气里的惫懒烦躁和理所当然，让她瞬间失语。 压力？难道她就没有压力吗？ 此时隔壁又传来公公唐志斌震天响的鼾声，像台年久失修的拖拉机，穿透房门直抵耳膜。 这下彻底睡不着了。 沈月怡想到今天是早班，再躺下去也无济于事，她索性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一角，准备起床。动作间尽量避免碰到身旁的唐峻，那满是汗味的身体让她本能地感到排斥。 她察觉到自己隐晦而又真切的厌恶，不由觉得有些讽刺。 曾几何时，她和他也是亲密无间的。他们经常手牵手走过校园小径，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总是带着淡淡的柠檬洗手液香味。那时的唐峻眉目如画，面对身为孤儿的她，满眼真诚，信誓旦旦地说要给她一个家。 而她望着他那时棱角分明、带着少年英气的脸庞，心里满溢着不谙世事的欢喜，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短短几年，竟像一阵不留情的风沙，兜头盖脸地吹过来，吹散了柠檬清气，只留下一地鸡毛的狼藉。 当初那个走在林荫道上，引得旁人用手机偷偷拍照、发在校园表白墙上的清俊少年郎，一步步坍塌、膨胀，变成了眼前这具臃肿、沉滞、弥漫着汗气的rou山。 沈月怡有时半夜醒来，会恍惚觉得身旁躺着的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但其实两人如今也才25岁，本不该这样才对。 她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无声地换上衣服，离开卧室。 推开卫生间门时，她与婆婆撞个正着。 “妈，早。”沈月怡条件反射地扬了扬嘴角。 周玉芳惊得差点打翻脸盆，湿漉漉的手在旧棉睡衣上擦了擦：“小月……我、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她像做错事的孩子，颇有些小心翼翼，仿佛沈月怡只要稍稍蹙眉，她就会立刻道歉。 “没有，今天早班，我早点去公司。”沈月怡撒谎道。 其实沈月怡是很烦躁的，婆婆总爱在这个时间起床，她不用看也知道脸盆里定然装着婆婆手洗的内裤—— 周玉芳在晚上用洗衣机时总会把自己的贴身衣物单独挑出来，她对此有种近乎固执的认知，认为她的内裤会“污”了儿媳体面昂贵的衣物，唯恐因此招来哪怕一丝一毫的嫌弃。所以她总会在大早上大家都睡着时，偷偷手洗。 面对婆婆这副永远如履薄冰、唯恐惹人生气的模样，沈月怡心中那点残存的怨怼也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奈地消散。 她瞥了眼女人手中的脸盆，忽然开口：“妈，您没必要这样。” 闻言，周玉芳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两人对上视线。 沈月怡突然意识到，婆婆其实生得极好。 女人年轻时该是一朵怯怯的栀子花，如今老了，花期过了，蔫了，颜色却还在。也许是吃了太多苦，人很瘦，脸是窄窄的瓜子脸，两颊上没什么rou，但没有丝毫刻薄气。她眼睛生得最好，杏核似的，眼尾微微下垂，常年是低眉顺眼的弧度，像是随时预备着挨骂，又像是随时预备着原谅别人。 难怪唐峻当年能生得那般俊朗帅气，如今看来多亏了婆婆的好基因。 察觉到婆婆的紧张，沈月怡摇了摇头道：“算了，没事。” 周玉芳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我去给你做早饭，你先洗漱吧。” 等婆婆逃也似的离开后，沈月怡锁上门，走到洗漱台前。 洗漱台面被各色物品挤占得满满当当。四个人的洗漱用具，齐刷刷摆成一排，她的电动牙刷和漱口杯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格外“精致”，而一旁丈夫和公公的牙刷，刷毛如出一辙地严重外翻、炸开，像是被雷劈过的残菊。 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烦躁感又一次升腾起来，黏稠得如同杭城梅雨季节的湿气。 沈月怡盯着那两支同样爆开的牙刷，仿佛看到了父子俩在这里刷牙的模样——腮帮子鼓胀，把漱口水含得咕噜作响，发出令人不适的如同呕吐一般的声响，活像反刍的牲口。 被侵占个人空间的厌烦感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她，她总是后悔当初为何要答应让丈夫的父母搬来同住。 当初唐峻是怎么说的？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父母来了绝不会影响他们的二人世界。 “咱俩工作这么忙，有人帮忙做家务，照顾咱们起居，洗衣做饭，能省多少事？月怡，你看杭城这物价，咱也没法顿顿吃外卖，更别提请保姆……” 他描绘得那样美好，而她，一个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从未体验过与长辈同住是什么滋味的孤儿，对所谓的“家庭温暖”和“有人照应”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再加上现实的经济考量，最终还是点了头。 可真正住到一起，才发现所谓的“有人帮忙”，其实指的只是周玉芳一人。 公公是甩手掌柜，来了杭城便化身摄影老法师，成天拿着单反去街上拍美女，美其名曰“街拍摄影”；唐峻更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亲的照料，失业在家这些日子，他连碗都不曾洗过，整日瘫在沙发上刷短视频，活像个等着喂食的巨婴；而她自己，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中，被动地接受着这份便利，在不知不觉间也被卷入这场温柔的剥削。 她对婆婆的感觉很微妙，如同蚕食着某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留下的是一种分辨不清是愧疚还是其他的滋味……于是她心底隐晦的厌烦和恶意，尽数冲向了丈夫和公公。 从前刚出校门，囊中羞涩，蜗居在廉价的群租房里时，她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在这座繁华的城市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小一点也好。 后来他们一个当了程序员，一个去美妆公司当了带货主播，皆是薪资不菲。然而这小小的、逼仄的房子，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却耗尽了他们所有的积蓄，又背上了沉重的贷款，如今却只让她感到沉闷和窒息。 怎么就能卖这么贵呢？ 小小的房子，挤着四口人。 如今真的在杭城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却只觉得四面八方的墙壁都在无形地挤压过来。 寸金寸土，都是牢笼。 压抑至极。 她一边想着一边刷牙，等到洗漱结束，她不经意间抬眼，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 身为带货主播，她毋庸置疑是好看的，她自己也清楚这点，毕竟因颜值而吃到的红利不在少数。 用朋友的话来说就是：她生来就该活在镜头里——不是那种温吞水似的漂亮，而是明晃晃、亮堂堂的惊艳。 她长得太好了，好到足以让人忽略她的疲惫。带货主播的工作经常倒班，作息混乱，再加上近来家庭经济的重压，睡眠不足和焦虑，让她的脸色不可避免地透着几分憔悴和黯淡。 但这都不要紧。 反正每天上班必须要化妆。 她熟练地拿起粉底液，用粉扑均匀地拍在脸上，一点点遮盖掉那些倦怠的痕迹。瑕疵被隐藏，肤色被提亮，镜中的人重新焕发出光彩照人的模样。眼影，眼线，睫毛膏，再到恰到好处的腮红和口红……她一丝不苟地完成着这套每日必需的程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一个略显疲惫的年轻女人，变身为那个在直播镜头前巧笑倩兮、口齿伶俐的带货主播。 同事朋友们经常调侃她—— “月怡，你还做什么带货主播啊？每天说破嘴皮子让人下单唇釉，一个月累死累活赚这两万块，简直屈才了。” “你这张脸，不去开直播当网红搞自媒体，简直是暴殄天物！” “就是啊……你随便自拍一段放短视频平台，绝对分分钟几万点赞，这不比在咱公司爽？每天吃润喉片吃得快吐了都！” …… 起初，她对这类建议总是感到本能的抗拒，可现在……她动摇了。 唐峻失业三个月了，整个人颓靡不堪，迟迟没有找到下一份工作。房贷的压力像山一样压在她的肩上，再加上每个月的开销，单靠她一个人的工资，已经显得捉襟见肘。 断供是迟早的事。 但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被这座城抛弃。她见过太多人灰溜溜离开杭城的样子，拖着行李箱在火车站里茫然四顾，活像被潮水冲上岸的鱼。 她还年轻，不该这样才对。 在这座堪称“直播之城”的都市，太多太多年轻靓丽的主播想方设法扎根在此，而她自己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过得远比大部分人都憋屈。 不该是这样的。